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官道旁的一间简陋茶寮里，一个少年，正安静地喝着粗茶。
他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形已经挺拔如松。
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精神。
曾经那张稚嫩的，带着婴儿肥的脸，如今棱角分明。
眉目之间，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毅。
他就是祝十六。
五年，足以让一个活泼调皮的孩童，成长为一名英俊的少年。
“店家，再来一壶茶。”
祝十六放下茶碗，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磁性。
他身旁，陆双双和洪凌凌也变了许多。
她们依旧貌美，但身上那份属于少女的青涩，已经被一种历经风霜的干练所取代。
只有林羽，还是那副模样。
长相普通的中年坤道，牵着一头瘦驴，仿佛岁月，在她身上彻底停滞了。
这五年，她带着三个弟子，几乎走遍了这片分崩离析的土地。
他们见过李阀治下的惨状。
那是一个以劫掠和杀戮为生的诸侯，他的军队所过之处，堪比蝗虫过境。
祝十六亲眼看到，李阀的士兵，为了抢夺最后一口粮食，将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活活打死。
他也看到，被强征入伍的老人，只因为走得慢了一些，就被督战的军官，一刀砍掉了脑袋。
血。
无尽的血。
那是祝十六记忆里，关于李阀领地的，唯一颜色。
他们也去过张氏的领地。
张氏的统治者，心不坏，却懦弱无能。
面对强敌环伺，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加税，不断征兵。
百姓们被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却依旧吃不饱，穿不暖。
整个领地，都弥漫着一种苟延残喘的，绝望的气息。
祝十六见过易子而食的惨剧。
也见过为了一个发霉的馒头，打得头破血流的流民。
每一次。
他都想做些什么。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是干娘。
他没有三剑斩杀千军万马首级的通天修为。
他只能握紧拳头，将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一副副饿死的枯骨，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痛苦。
愤怒。
无力。
这些情绪，像淬火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锤炼着他的心智。
他不再是那个遇到惨事，只会哭着求干娘的孩子了。
他学会了冷眼旁观。
不是麻木。
而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用最冷静的目光，去观察，去分析。
为什么会这样？
根源，在哪里？
他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帮助别人。
他会把自己的干粮，分给快要饿死的孩子。
他会用自己学到的粗浅医术，为受伤的路人包扎伤口。
他甚至会用干娘教他的那些“道理”，去化解一些小小的争端。
他做的，不多。
像是在滔天洪水中，扔进了一块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难以看见。
但他还是在做。
陆双双和洪凌凌的剑法，在这五年里，日益精进。
她们的道术，也愈发纯熟。
她们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真正的修士。
夜深人静的时候。
祝十六时常会做梦。
他会梦到燕王萧玄。
那个被干娘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依旧不失枭雄本色的男人。
那是一个，为了自己的霸业，可以毫不犹豫牺牲一切的，彻头彻尾的野心家。
然后，他又会梦到希望镇。
梦到那片在山谷里，迎风招展的金色麦浪。
梦到那些人们脸上，发自内心的，安宁的笑容。
梦到李狗蛋，梦到那些和他一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同伴。
每一次，他都会从梦中惊醒。
然后，呆呆地看着帐篷外的，冰冷的月光。
一个是人间地狱。
一个是世外桃源。
他都亲身经历过。
一个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开始在他的心中，疯狂地滋生。
他要结束这个吃人的乱世！
他要让天下所有百姓，都能像希望镇里的人一样！
有田种！
有饭吃！
有家归！
当这个念头，第一次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大了。
这个愿望，太大了。
大到，让他感到恐惧。
可是。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拔除。
它像一粒火种，在他的心里，越烧越旺！
……
茶寮外。
一阵马蹄声响起。
几个穿着华丽，腰佩长刀的武者，翻身下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店家！有什么好酒好菜，都给老子端上来！”为首的汉子，一脚踩在长凳上，将一把大刀，“哐当”一声，拍在桌上。
茶寮老板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祝十六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样的场景，他早已司空见惯。
就在这时。
林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十六。”
祝十六抬起头。
林羽看着他，那张平凡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五年的游历，你学到了什么？”
祝十六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窗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看着那些来来往往，面带菜色的行人。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我学到了，这个世道，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诸侯，是附在百姓身上的蛆虫，只知吸血，不知给予。”
“官府，是诸侯的爪牙，只会计较自己的乌纱，不管百姓的死活。”
“想要救这个天下……”
祝十六停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干娘。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燃烧着让林羽都为之侧目的火焰。
“不能靠他们。”
“只能，靠我们自己！”
“像当初在希望镇一样，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陆双双和洪凌凌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些惊讶地看着祝十六。
她们没想到，这个小师弟，竟然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林羽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她等这个答案，已经等了五年。
“很好。”
她赞许地点了点头。
“看来，你的游历和学习，可以进入最后一站了。”
祝十六精神一振。
最后一站？
林羽从怀中，拿出了一副陈旧的，大景王朝的地图。
地图上，用朱砂，圈出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势力范围。
燕王萧玄，李阀，张氏……都在其中。
林羽的手指，缓缓划过这些名字。
最后，落在了地图的东南方。
那里，有一片不亚于燕王萧玄的，广袤的领地。
“干娘，我们去哪？”祝十六好奇地问道。
“这里。”
林羽的手指，点在了那片领土的名字上。
王强。
祝十六皱了皱眉。
这个名字，他听说过。
是当今天下，除了燕王萧玄之外，声名最为鹊起的另一位大诸侯。
据说，此人出身草莽，却极善用兵，短短数年，就打下了偌大的基业。
“又是一个，像萧玄一样的枭雄吗？”祝十六问道。
他以为，干娘是想让他看看，另一种类型的野心家。
“不。”
林羽摇了摇头。
她收起地图，站起身，那双平凡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光芒。
“他跟萧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林羽牵起瘦驴，率先走出了茶寮。
“等你亲眼看到了，就明白了。”
“这个乱世里，能崛起的，并非只有吃人的狼。”
她的声音，悠悠传来。
“还有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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