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日的雨，淅淅沥沥打在东宫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长福拄着拐杖站在崇文殿门口，望着廊下那盆墨兰 —— 叶片枯了大半，仅存的几缕绿也蔫头耷脑，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长福公公，该浇花了。” 小太监捧着水壶过来，脚步放得极轻。自萧承煜离京后，这东宫就像被抽走了魂魄，连说话都得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满殿的寂静。
长福接过水壶，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忽然想起去年此时，萧承煜正坐在廊下临摹《兰亭集序》，墨兰开得正好，香气漫了满殿。那时的太子殿下穿着月白锦袍，袖口沾着墨汁，却笑得眉眼弯弯：“长福你看，这‘之’字写得如何？太傅说比上次进步了。”
水壶里的水顺着叶脉往下淌，打湿了花盆里的青苔。长福叹了口气，这墨兰是废后苏氏亲手栽的，当年她被迁出坤宁宫时，特意让人送来东宫，说 “让煜儿看着它，就当我还在”。如今太子走了，墨兰也快枯了，这宫里的念想，怎么就留不住呢？
“公公，新后娘娘派人来了。” 另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捏着块锦帕，帕子上绣着金线凤凰，是新后赵氏的标记。
长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自打太子被废，新后隔三差五就派人来 “查看”，名为查看，实为搜刮 —— 东宫的紫檀木书架被搬去了翊坤宫，苏废后留下的古琴被新后赏了心腹，连太子当年练字的砚台，都被当成 “晦气东西” 扔进了枯井。
“让他们进来。” 长福将水壶放在廊下，挺直了佝偻的脊背。他虽只是个内侍，却也记得苏废后的嘱托：“东宫的东西，哪怕一片瓦，也得守好。”
进来的是新后身边的掌事太监晚翠，穿着一身石青蟒纹袍，比长福的品级还高。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像只斗胜的公鸡，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正屋，嘴角撇出一丝冷笑：“长福，陛下有旨，东宫空置无用，里面的器物该清点的清点，能挪去御膳房的就挪去，别占着地方。”
“晚翠姑姑怕是记错了。” 长福拱手行礼，语气却不卑不亢，“陛下说过，东宫封存，一切照旧。这些器物，都是太子殿下用过的，动不得。”
晚翠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捂着嘴笑起来：“长福，你还真当这是太子的东宫？现在的储君之位空着，将来是谁的还不一定呢！留着这些废太子用过的东西，不是碍眼吗？” 她朝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去，把那扇雕花木窗卸下来，新后娘娘说，正好给小皇子当玩具。”
那扇木窗是苏废后亲手设计的，上面雕着 “松鹤延年” 的纹样，是太子十五岁生辰时，苏废后带着宫人刻了整整三个月才成的。长福眼疾手快地挡在窗前，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老鸟：“谁也不许动！这是先皇后的心血！”
“先皇后？” 晚翠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一个被废的罪妇，也配称‘先皇后’？长福，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信不信我现在就禀明陛下，治你个‘怀念废后，意图不轨’的罪？”
长福的脸色白了白，却依旧没让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动这扇窗，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想起苏废后被带走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隔着雨幕对他说：“长福，煜儿还小，东宫就交给你了。别让他回来时，连个念想都没有。” 那时他跪在雨里，磕得额头流血，说 “奴才拼死也会守着”。
如今太子虽被废，可他的话，不能不算数。
晚翠被他的倔脾气惹恼了，抬脚就往长福膝弯踹去：“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长福早有防备，往旁边一躲，晚翠踹了个空，险些摔倒。她气得尖叫：“反了！反了！给我打！打死这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
身后的小太监蜂拥而上，拳头巴掌落在长福身上，打得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雕花木窗上，发出 “哐当” 一声响。长福死死抱着窗框，任凭拳脚落下，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不许动…… 这是太子的东西……”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周太傅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身后跟着几个禁军。周显刚从靖州回来，本想看看东宫的情况，却撞见这一幕，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晚翠！你好大的胆子！” 周显指着晚翠，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得 “咚咚” 响，“东宫是陛下钦封的储君居所，你也敢放肆？是不是新后给你的胆子？”
晚翠吓得脸色惨白，她虽得宠，却也怕这位三朝元老。周显是太子的恩师，在文官里威望极高，真要是参她一本，新后未必会保她。
“周太傅误会了，奴婢…… 奴婢是奉陛下旨意来清点器物的，不是故意要动手……” 晚翠结结巴巴地辩解，眼神却躲躲闪闪。
“陛下的旨意？” 周显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陛下刚下的旨，东宫永封，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斩立决！晚翠，你要不要看看这圣旨？”
晚翠吓得 “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她哪里敢看圣旨，只知道这次是踢到铁板了，若周显真要追究，她这条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滚！” 周显闭上眼睛，懒得再看她。
晚翠连滚带爬地带着小太监跑了，连掉在地上的帕子都忘了捡。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长福捂着胸口咳嗽，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长福，你怎么样？” 周显连忙扶起他，眼里满是心疼。
长福摇摇头，指着那扇雕花木窗，笑得像个孩子：“太傅您看，没坏…… 窗没坏……”
周显看着那扇布满划痕的木窗，又看看长福身上的伤痕，忽然老泪纵横。这东宫的一草一木，都浸透着苏废后的心血，太子的成长，如今却成了谁都想啃一口的骨头。
“太傅，您从靖州回来，太子殿下…… 还好吗？” 长福抓住周显的手，眼神里满是期盼。
提到萧承煜，周显的脸色缓和了些：“好，很好。他在靖州买了地，种了桃树，还跟当地的老农学耕地，晒黑了不少，却比在宫里时精神多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他给你的，说让你放心。”
长福颤抖着接过信，信纸上的字迹有力了许多，带着泥土的气息：“长福，勿念。东宫的墨兰若枯了，就挖出来种在院子里，说不定能活。等桃树开花，我寄花瓣给你。”
长福捧着信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 “花瓣” 两个字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他想起太子小时候，总爱摘坤宁宫的玉兰花，说 “要给母妃做香囊”，如今却在靖州种起了桃树，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周太傅，” 长福忽然说，“奴才想求您件事。”
“你说。”
“奴才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长福望着空荡荡的正屋，声音里带着释然，“求您跟陛下说，放奴才去靖州吧。奴才不想守着这空院子，想亲眼看看太子种的桃树，开什么样的花。”
周显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守了一辈子东宫的老奴，比宫里那些汲汲营营的人，多了几分真性情。他点点头：“好，我去说。陛下若不准，我就天天去宫门口跪着，直到他准为止。”
那日午后，周显果然去了宫门口，跪在雪地里，手里举着长福的请求。雪花落在他的白发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一顶素白的帽子。过往的宫人太监都绕着走，没人敢上前搭话 —— 谁都知道，这位太傅是太子的人，现在正是避之不及的时候。
直到暮色四合，李德全才匆匆赶来，扶起冻得几乎僵硬的周显：“太傅，陛下准了。长福可以去靖州，每月的月钱照发，算…… 算东宫的旧例。”
周显望着紧闭的宫门，忽然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 他终究还是念着父子情分的，只是这情分，被皇权和猜忌包裹着，藏得太深。
长福离开东宫的那天，天很蓝，像苏废后最喜欢的颜色。他没带什么东西，只揣着太子那封信，和一小包东宫的泥土。老马赶着车在宫门外等他，见他出来，笑着说：“长福公公，咱们去靖州看桃花咯！”
长福笑着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东宫的宫门。门依旧紧闭，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像一道凝固的伤疤。可他知道，这伤疤底下，还藏着希望 —— 太子种的桃树会开花，苏废后的冤屈会昭雪，总有一天，这空置的东宫，会等来真正的主人。
马车驶离宫道时，长福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风铃声，清脆得像太子小时候的笑声。他回头望去，只见东宫的角楼顶上，不知何时挂了个小小的风铃，是太子用桃核做的，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在说：“等我回来。”
长福笑着擦了擦眼角，对老马说：“走快点，咱们得赶在桃花开之前，到靖州。”
马车辘辘驶去，车轮碾过青石板，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像两行无声的诗，写着一个关于等待和希望的故事。而那座空置的东宫，在阳光下静静矗立，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守着岁月，也守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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