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五年的清明,天还没亮透,慈宁宫的檐角就垂落了细密的雨丝。苏凝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的白发,像落满了经年的雪。兰姑姑捧来常服,石青色的缎面早已磨得发亮,领口处有块淡淡的茶渍,是三十年前赵晏学泡茶时打翻了盏子留下的,她一直没舍得换。
“娘娘,用过早膳再走吧?” 兰姑姑将温热的莲子羹放在妆台上,瓷碗边缘印着浅浅的指痕,是苏凝常年端茶留下的印记。
苏凝摇摇头,拿起那支最素净的银簪绾发。簪头的兰花早就磨平了棱角,却比任何珠翠都让她安心 —— 这是她初入宫时,掖庭宫的阿芸用三个月月钱给她买的,说 “石青色配银簪,看着素净,却不容易被人拿捏”。
雨丝斜斜地织着,将宫墙晕染成一幅水墨画。苏凝没乘轿子,只让兰姑姑撑着把油纸伞,伞骨是江南的楠木,轻便得像能随风飘起。她踩着青石板路慢慢走,鞋尖沾了泥也不在意,仿佛脚下不是紫禁城的金砖,而是四十年前掖庭宫那条坑洼的土路。
路过承乾宫的墙角,几株榆叶梅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打落,铺在地上像层碎雪。苏凝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墙根处的青苔上 —— 那里曾有个小小的狗洞,是她和阿芸偷偷溜出去捡柴的通道。那时阿芸总说:“等咱们出了宫,就去江南种茶,让这狗洞也长出茶叶来。”
兰姑姑看着她的侧脸,雨珠落在她的鬓角,混着白发,竟分不清哪是雨哪是霜。她跟着苏凝三十年,每年清明都陪她走这条路,却从不敢问要去祭谁。只知道每次走到这里,娘娘的脚步都会慢下来,像在听什么声音。
穿过长信宫的回廊,廊柱上的红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的木纹。苏凝伸手抚过一根柱子,指尖触到个浅浅的刻痕 —— 是个歪歪扭扭的 “芸” 字。那年阿芸生了冻疮,手指肿得像萝卜,却非要刻下自己的名字,说 “万一我走了,你看见这字,就当我还在”。
那时她们都以为,“走了” 只是随口说说。掖庭宫的冬天冷得像冰窖,她们挤在一张破床上,盖着打满补丁的棉被,阿芸总把暖和的那头让给她,自己缩在床沿,说 “我火力壮”。可开春时,阿芸还是病倒了,咳得像破风箱,却总笑着说 “没事,等梅花开了就好了”。
雨势渐大,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苏凝走到太液池边,残荷的枯枝在水里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极了掖庭宫那扇漏风的窗。她想起有年冬天,她发高烧,阿芸撬开冻住的冰面,用冷水给她擦身降温,自己却冻得浑身发抖,嘴里还哼着江南的小调:“梅花开,茶芽白,阿姐带我采……”
“娘娘,前面就快到了。” 兰姑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凝抬头,望见不远处的朱漆园门,门楣上挂着 “掖庭春苑” 的匾额,是十年前改建成花园时题的。可在她眼里,那匾额下的砖石缝里,还嵌着当年的稻草,墙根处的泥地里,还留着阿芸帮她蹭掉的鞋泥。
四十年前,她就是从这道门走进掖庭宫的。那时她刚满十五,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站在门内,看着漫天飞雪,以为这辈子都要困在这方寸之地。是阿芸跑过来,把一件满是补丁的棉袄披在她身上,说 “别怕,有我呢”。
园门虚掩着,风吹过,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呼唤。苏凝推开那扇门,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 和四十年前那个春天,阿芸从宫外偷偷带回来的野花香,一模一样。
她沿着碎石路往里走,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心发疼,却让她想起当年在掖庭宫,阿芸背着她蹚过积水的路,也是这样硌脚,却暖得让人想哭。路边的迎春开得正艳,黄灿灿的花串垂在旧墙头上,像阿芸当年扎在辫子上的布花,廉价,却鲜活。
走到花园深处,她停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树身上有个小小的树洞,里面塞着些干枯的花瓣,是去年清明她留下的。她伸出手,轻轻抠掉树洞里的尘土,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阿芸曾在这里埋过一个瓦罐,里面装着她们攒了半年的碎银子,说 “等攒够了,就买通管事,一起逃出去”。
可瓦罐还没装满,阿芸就走了。那天也是清明,雨下得比今天还大,她抱着阿芸冰冷的身体,在这棵柳树下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柳树叶上,泛着细碎的金光。苏凝站在树下,望着满园的春色,忽然觉得阿芸就站在不远处的花丛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笑着对她说:“你看,我说过会有好日子的。”
她抬手,轻轻拂过鬓角的白发,那里还沾着雨珠,凉丝丝的,像阿芸当年替她擦汗的手。这条路,她走了四十年,从青丝走到白发,从孤女走到太后,可每次踏上这旧径,她都还是那个十五岁的苏凝,站在掖庭宫的门口,等着阿芸递来一件带着体温的棉袄。
兰姑姑远远地站着,看着娘娘的背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忽然明白,这世上最长的路,不是宫墙内的千回百转,是心里那条通往旧时光的小径,走了一辈子,还没走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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