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扶着林昭走下马车时，鼻腔里先撞上的是浓郁的脂粉香。
深秋的风卷着雨丝扫过青石板路，本该萧瑟的苏州知府衙门外却张灯结彩，朱红漆的大门外站着两排艳妆侍女，手里捧着鎏金托盘，盘里的暖炉烧得正旺，将寒气逼退三尺。知府王显穿着簇新的孔雀蓝官袍，见林昭下马车，忙不迭地跪伏在地，身后跟着的三班衙役齐刷刷磕头，青石板被磕得咚咚作响。
“臣王显，恭迎长公主殿下驾临苏州！”他声音洪亮，刻意拿捏着谄媚的调子，“殿下一路劳顿，臣已备下薄宴，还有苏州新晋的戏班，定能解殿下乏闷。”
林昭披着素白斗篷，兜帽边缘的貂毛沾了些雨珠，她目光淡淡扫过那片跪着的人，没立刻说话。萧烬垂手立在她身后，眼角的余光却越过人群，瞥见街角巷口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那是几个灾民，瘦得只剩皮包骨，怀里还抱着气息奄奄的孩子，看见这边的排场，眼里没有羡慕，只有一片麻木的灰。
“王大人有心了。”林昭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只是本宫听说，苏州近日不太平？”
王显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厚：“殿下多虑了！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风寒，臣早已安排妥当，断不敢惊扰殿下圣驾。”他说着往侧旁一引，“殿下请移步内院，暖阁里已经备好了银耳莲子羹。”
萧烬跟着林昭往里走时，故意踩在门槛上顿了顿。身后传来衙役低声呵斥的动静，她用眼角余光瞥去，方才那个抱着孩子的灾民不知何时挪到了巷口，被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拖着往外拽，孩子细弱的哭声像猫爪子似的挠着人心。而王显仿佛没听见，正殷勤地为林昭介绍廊下新挂的字画，那字画上的“爱民如子”四个大字，在灯笼光下泛着油光。
暖阁里果然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飘着檀香与蜜饯混合的甜腻气味，八仙桌上摆着一溜儿精致小菜，翡翠色的碧玉碗里盛着冰糖炖血燕，旁边的白瓷碟里码着晶莹剔透的虾饺，每一只都捏得像朵花。王显亲自为林昭布菜，筷子夹起一块琥珀色的肉脯，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殿下尝尝这个，是苏州特产的酱鸭舌，用二十年的花雕酒腌了三个月，臣特意让人从地窖里取出来的。”
林昭没动筷子，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王大人这苏州府，倒是富庶得很。”
“托殿下与陛下的福。”王显眉开眼笑，“臣治理苏州五年，不敢说夜不闭户，至少百姓衣食无忧。”
萧烬站在暖阁角落，背对着众人，手指却在袖中飞快地敲击着——这是她和青霜约定的暗号。方才进门时她就注意到，衙役腰间的刀鞘沾着黑褐色的污渍，闻着像干涸的血，而府里的侍女走路都踮着脚，裙摆下藏着的鞋面上，沾着些带着霉味的泥点。
“哦？”林昭端起茶杯，茶盖轻轻刮过水面，“那方才宫门外的百姓，是来给本宫请安的？”
王显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那是些游手好闲之徒，臣这就派人把他们赶走！”
“不必了。”林昭放下茶杯，茶盖与杯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本宫倒是想看看，王大人治下的‘衣食无忧’，是个什么模样。”
王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刚要再说些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膝盖撞在门槛上磕出好大一声响：“大人！不好了！西市那边……又、又死了十几个！”
王显猛地拍案而起，厉声呵斥：“混账！谁让你在这里喧哗的！”他转头看向林昭，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恕罪，是些刁民在闹事，臣这就去处理……”
“等等。”林昭站起身，斗篷的下摆扫过地面，“本宫也去看看。”
王显的脸彻底没了血色，伸手想去拦，却被萧烬不动声色地挡在一边。萧烬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王显对上她的目光，竟莫名打了个寒颤，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走出暖阁，方才那股甜腻的香气骤然被冷雨里的腥气取代。萧烬跟着林昭穿过知府衙门的侧门，刚拐过街角，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狭窄的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有的已经没了气息，僵硬的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有的还在微弱地呻吟，伸出枯瘦的手向路人乞讨，却没人敢靠近。墙角堆着几个草席裹着的尸体，雨水冲刷着草席，露出下面青白的脚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像是腐烂的肉混着排泄物的味道，与方才暖阁里的檀香形成天壤之别。
一个穿粗布衣裳的老妇人抱着个孩子，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老妇人看见林昭的衣袍，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被萧烬眼疾手快地拦住。
“贵人！求求您发发慈悲吧！”老妇人跪在泥水里磕头，额头很快渗出血迹，“孩子快不行了！那狗官把药都锁起来了，我们买不到药啊！”
“胡说八道！”王显跟在后面跑过来，气得浑身发抖，“臣早已开设了惠民药局，是你们自己不信医！”
“惠民药局？”老妇人凄厉地笑起来，“那药局门口站着衙役，拿银子都买不到药！我亲眼看见，昨天晚上，王大人的管家把一车药拉进了后门！”
萧烬的目光瞬间落在王显身后的管家身上，那管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袖口沾着的药渣还没清理干净——那是治疗时疫的连翘，颜色比寻常药材深，是用烈酒炒过的，她在现代执行任务时，曾在疫区见过这种处理方式。
林昭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她的白斗篷沾了泥点，却丝毫没影响她的气势。她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孩子滚烫的额头。孩子虚弱地睁开眼，看见她的脸，突然用尽力气抓住她的衣袖，细弱的声音像蚊子哼：“水……”
林昭的指尖微微一颤，她转头看向王显，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药呢？”
王显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殿、殿下……臣……”
“本宫再问一遍。”林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药在哪里？”
王显抖得像筛糠，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萧烬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那是在警告——再不说实话，就别怪她不客气。
“在、在库房……”王显终于崩溃了，“臣、臣想着……时疫过后，这些药能卖个好价钱……”
“好价钱？”林昭站起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用这些百姓的命换？”
王显把头埋在泥里，不敢吭声。萧烬看着他那副怂样，又看了看巷子里那些等死的灾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在现代见过战乱，见过饥荒，却从未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草菅人命——一边是朱门里的酒肉臭，一边是路有冻死骨，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在为自己的贪婪找借口。
“萧烬。”林昭的声音冷得像冰，“去把库房的药全部搬到这里，分发给百姓。”
“是。”萧烬应声转身，刚走两步，又听见林昭补充道，“顺便，把王大人的账本也找来。”
萧烬脚步一顿，随即明白了林昭的意思。这王显敢囤积居奇，背后定然有人撑腰，而账本里藏着的，恐怕不只是贪墨药材这么简单。她看了眼跪在泥里的王显，他的肩膀正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心疼那些即将付诸东流的银子。
萧烬很快带着衙役打开了库房。库房里堆满了药材，连翘、板蓝根、金银花……都是治疗时疫的良药，码得整整齐齐，甚至还贴着标签，写着“上等品”。旁边的箱子里装着账本，萧烬随手翻了翻，只见上面记着“某月某日，送户部侍郎家药材十车”“某月某日，送太子詹事府药材五车”，字迹潦草，却透着密密麻麻的肮脏交易。
她让人把药材搬到巷子里，百姓们见状，像疯了一样涌上来，却在看到萧烬腰间的匕首时停住了脚步。萧烬示意衙役维持秩序，自己则抱着账本回到林昭身边。
林昭接过账本，雨水打湿了纸页，墨迹晕染开来，像一张张哭花的脸。她翻了几页，突然笑了，那笑声在雨里听着格外渗人：“好啊，真是好得很。本宫的皇弟派来的人，就是这样替他‘体恤民情’的。”
王显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萧烬看着林昭的侧脸，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在她右眼角那颗泪痣上停留了一瞬，像一滴没落下的泪。这一刻的她，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反倒像个被全世界背叛的孩子。
“把王显和账本，都带回京城。”林昭合上账本，声音恢复了平静，“至于这些百姓……”她看向巷子里领药的人群，“让随行的御医留下，务必控制住时疫。”
萧烬点头应是，指挥着侍卫把瘫软在地的王显拖走。经过暖阁门口时，她看见那桌精致的宴席还摆在那里，冰糖炖血燕已经凉透了，虾饺的边角微微发皱，像极了巷子里那些灾民枯槁的手指。
马车驶离苏州府衙时，萧烬掀起车帘一角往后看。雨还在下，巷子里的百姓围着御医领药，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等待着。而那座朱红大门的府邸，在暮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无数生命，却还在为自己的光鲜亮丽沾沾自喜。
“在想什么？”林昭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在想，”萧烬放下车帘，看着林昭的侧脸，“那些药，本可以救更多人。”
林昭睁开眼，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不如人意。”她顿了顿，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萧烬锁骨处的衣料，那里藏着那个莲花烙印，“就像你我，从来都没得选。”
萧烬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林昭按住了肩膀。她的指尖微凉，带着雨水的湿意，力道却很稳。
“但至少，”林昭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认真得让人心慌，“我们可以选择，不让自己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马车在雨夜中前行，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发出哗哗的声响。萧烬看着林昭的眼睛，那双酷似故人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情绪，像雨夜里的烛火，微弱，却倔强地亮着。
她突然觉得，这个荒唐的古代，这个危险的公主，或许并不全是需要赎罪的枷锁。
至少，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里，她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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