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矗立，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
永昌侯府众人跪在御前。沈崇垂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王氏衣袖下的手却抖得厉害。沈玉婷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呼吸急促。唯有沈玦与陆明璃，一个面色冷峻，脊背挺直如松，一个容色平静。
龙椅之上，皇帝并未立刻开口。他手中正拿着一卷厚厚的文书，正是京兆尹冯大人呈上的堂审记录。他看得不快，目光逐行扫过，手指偶尔在纸张上轻轻敲击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无从揣测圣意。
京兆尹冯大人躬身侍立在御阶一侧，连大气都不敢喘。
三皇子宇文铭则站在皇帝另一侧，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亲王常服。他的目光偶尔扫过下方跪着的沈玦和陆明璃，尤其是在陆明璃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与算计。
大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皇帝翻阅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这寂静，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难熬，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终于，皇帝将最后一页记录看完，缓缓将卷宗合上，放在一旁的御案上。他并未立刻看向永昌侯府众人，而是先瞥了一眼身旁的宇文铭，语气平淡无波：
“老三，你昨日，倒是热心。”
宇文铭心头一凛，连忙躬身，语气恭顺：“回父皇，儿臣昨日确实路过京兆尹府，见围观者众，恐生乱子，故而进去看看。儿臣绝无干预司法之意，只是见王夫人爱子心切，悲恸欲绝，沈首辅又……态度坚决，冯大人似乎颇为难，这才多说了两句，意在平息事端，以免酿成更大的风波，损及朝廷颜面。若有不当之处，请父皇责罚。”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更是以退为进，主动请罪。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这才缓缓落向下方的永昌侯府众人。他的视线先在沈崇灰败的脸上停顿片刻，又扫过瑟瑟发抖的王氏和沈玉婷，最后，定格在沈玦与陆明璃身上。
“永昌侯，”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在整个大殿回荡，“你府上的家务事，如今闹得沸沸扬扬，连朕的京兆尹都惊动了，更是劳动皇子亲自旁听。你，有何话说？”
沈崇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惶恐：“臣……臣治家无方，致使门庭蒙羞，惊扰圣听，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皇帝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朕看，有人是真想让你永昌侯府，不得安宁。”
他的目光转向王氏：“王氏，你口口声声指控沈玦毒杀嫡兄，证据何在？除了那封匿名信和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可还有旁人证、实在物证？你可知道，诬告当朝首辅，是何等大罪？”
王氏被皇帝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冷，但想到死去的儿子，她还是鼓起最后的勇气，颤声道：“陛下！民妇……民妇所言句句属实！那些证据……时间、动机都对得上！民妇恳请陛下，开棺验尸，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若……若查无实据，民妇愿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你的命，值几个钱？能抵得过开棺惊扰亡灵，动摇朝廷法度，损及太医声誉之过吗？！”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王氏心里，她顿时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皇帝不再看她，目光重新回到一直沉默的沈玦身上。
“沈爱卿。”
沈玦抬首，迎上皇帝深邃难测的目光，神色依旧沉稳：“臣在。”
“王氏指控你毒杀兄长，你，有何辩解？”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玦并未急于否认，而是清晰答道：“回陛下，臣兄沈琰，自小体弱，太医院多位太医联合诊视，确诊为寒邪引发旧疾，元气耗竭而亡。脉案、药方皆存档在册，臣，问心无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垂首的宇文铭，语气转冷：“至于那些所谓证据，来历不明，漏洞百出，不过是有心人借家母丧子之痛，行构陷之实，意在搅乱朝纲，动摇国本。
宇文铭脸色微变，立刻出列，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父皇，沈首辅此言，未免有推脱之嫌。王夫人丧子心痛，其情可悯，她所呈线索，虽非铁证，却也并非空穴来风。儿臣以为，此事关乎人命，更关乎朝廷重臣的清誉，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恐难以服众啊！”
皇帝并未理会宇文铭，目光反而落在了自始至终异常平静的陆明璃身上。
“陆氏。”
陆明璃依礼微微躬身：“臣妇在。”
“昨日公堂之上，三皇子问你，为何对你先夫之死漠不关心，一言不发。”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如何说？”
王氏死死盯着她，恨不得用眼神将她剥皮拆骨。
“回陛下，”她声音清晰，“先夫病逝，是臣妇此生至痛。并非不关心，而是痛到极致，唯恐言语轻浮，亵渎了亡者，亦恐情绪失控，扰了公堂肃穆。”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平复心绪，继续道：“臣妇深知先夫病中苦楚，亦亲眼见证太医竭尽全力。臣妇坚信太医诊断，相信朝廷法度。沉默，非是无情，而是不愿见亡夫亡灵因无端猜疑受扰，不愿侯府门楣因内宅纷争蒙尘，更不愿……陛下因此等家宅琐事烦忧。”
皇帝凝视着她，半晌没有说话。殿内静得可怕。
忽然，皇帝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目光转向脸色难看的宇文铭：“老三，你听听。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尚且知道体恤君父，知道维护朝廷体统。你昨日在公堂之上，口口声声‘真相’、‘法度’，煽动舆情，逼迫大臣，可曾想过，你所谓的‘公道’，可能会带来更大的动荡？”
宇文铭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跪倒：“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绝无此意！儿臣只是……”
“够了。”皇帝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永昌侯府之事，朕已知晓。沈琰病故，太医诊断明确，此事，到此为止。”
此言一出，王氏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眼中尽是绝望与不甘：“陛下——！”
“王氏！”皇帝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威压，“你丧子心痛，朕可体谅。但若再执迷不悟，受人蛊惑，污蔑朝廷重臣，朕，绝不轻饶！”
这话如同最后通牒，带着冰冷的杀意，王氏浑身一颤，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颤抖。
皇帝的目光最后扫过沈崇、沈玦和陆明璃，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永昌侯，治家不严，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月。沈玦，身为首辅，卷入此等风波，亦有失察之过，望你日后谨言慎行。至于陆氏……”
他的目光在陆明璃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恪守妇道，言行得体，朕，知道了。”
“都退下吧。”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的通报：
“安亲王殿下求见——！”
殿内众人皆是一怔。沈玦眸光骤然一凝，陆明璃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三皇子宇文铭眼底则飞快地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得意。
皇帝眉梢微挑，似乎也有些意外，淡淡道：“宣。”
只见安亲王大步流星走入殿内，他年近五旬，身形魁梧，面容与平阳郡主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他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皇帝行了礼：“臣，参见陛下。”
“皇叔不必多礼。”皇帝抬手，语气平和，“皇叔今日匆匆入宫，所为何事？莫非……也对永昌侯家的家务事感兴趣？”皇帝这话问得颇有深意，目光扫过下方的沈玦。
安亲王站起身，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沉痛又愤慨的神情，他先是狠狠瞪了沈玦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带着刻骨的恨意。随即，他转向皇帝，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得已”的悲愤：
“陛下明鉴！臣并非喜好插手他人家务事！只是……”他猛地伸手指向沈玦，声音拔高，“只是此子沈玦，行事乖张，悖逆人伦！臣实在忍无可忍，不得不冒死向陛下陈情！”
他这话一出，刚刚稍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皇帝面色不变，只道：“哦？皇叔有何事，但说无妨。”
安亲王深吸一口气，仿佛积压了无尽的怒火，痛心疾首道：“陛下！沈玦此人，外表道貌岸然，实则禽兽不如！他……他与其寡嫂陆氏，早已暗中通奸，罔顾人伦纲常！此事在永昌侯府已非秘密，只是无人敢言！臣今日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也要揭穿这对狗男女的真面目！”
通奸！
王氏和沈玉婷眼中瞬间爆发出扭曲的快意，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沈崇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三皇子宇文铭适时地露出“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喃喃道：“王叔……此话……可有凭证？这……这实在……”
安亲王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和几张供词，双手呈上，语气更加激昂：“陛下！此乃部分往来书信及府中下人口供！更有——江南来的目击者证词，证实沈玦在江南期间，便与陆氏同处一室，行迹亲密，俨然夫妻！此等丑行，铁证如山！”
江南目击者！
这无疑是投下了一颗更重的石子！连皇帝翻阅证据的动作都微微一顿。
沈玦却缓缓抬起了头。
他并未去看那些“证据”，而是直视御座上的皇帝，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坦诚：
“陛下，安亲王所言……部分属实。”
他竟然承认了？！
沈玦无视周遭的骚动，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挤出：“臣，确对陆明璃，心存爱慕。自她入府，便是臣……强取豪夺，执意纠缠。”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沈崇几乎站立不稳，王氏母女更是瞪大了眼睛。
“但是！”沈玦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在臣兄沈琰生前，臣与陆明璃，绝无任何逾越礼法、玷污门楣之举！臣可以性命担保，以沈氏列祖列宗之名起誓！”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猛地射向安亲王：“至于江南之事……乃因陆明璃遭奸人设计，身中虎狼之药，性命垂危，臣为救她性命，不得已而为之！江南苏家亦可证明。此事，绝非通奸，而是救命！”
他目光缓缓转向一旁脸色已然微变的三皇子宇文铭，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而那下药陷害之人……如今，就在臣的手中。”
“臣，已查明其身份，并掌握了其受人指使的确凿证据。”
宇文铭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骨！他几番查找都未找到赵元的下落，居然没死，还在他手里？！
沈玦不再看他，转而向皇帝深深一揖：“陛下，臣与陆明璃之情，始于臣之强求，发于情非得已。臣愿承担所有罪责。但‘通奸’污名，臣与陆明璃，宁死不受！若陛下欲知江南真相，臣，即刻便可提押人证物证上殿！”
皇帝深邃的目光在沈玦、安亲王以及面色微白的三皇子之间缓缓移动，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
“哦？”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人证物证？朕，倒是有些兴趣了。”
不待沈玦回应，皇帝目光微转，似是想起什么，沉吟道：“江南……朕记得。安亲王方才提及的江南目击者，还有你所说陆氏中药……此事，莫非与江南苏家，也有所牵连？”
沈玦神色不变，坦然应对：“陛下明察。当日陆明璃身中剧毒，性命垂危，确是臣恳请江南苏家相助，延请名医。苏家家主苏衡，精通药理，亲自为其诊脉，确认其所中之药，乃是药性极为霸道的……媚药。”
沈玦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据苏衡诊断，此药……并无解药。若……若不行男女交合之事，中毒者必定血脉贲张，爆体而亡！臣当时……别无选择，只为救人一命！”
皇帝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追问道：“你方才说，下药陷害之人，已在你手中。此人，是谁？”
沈玦抬起头，目光平静却锐利，清晰吐出一个名字：“回陛下，此人名叫赵元，乃京城人士。”
“赵元？”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回忆。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倏地转向站在一旁的三皇子宇文铭，眼神变得深邃难测，带着一丝审视与冰冷。
满朝皆知，三皇子的母妃赵贵妃，正是出身京城赵家！
沈玦将皇帝的反应和三皇子那一闪而逝的惊慌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沉稳，补充道：“陛下，赵元对下药之事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在，就在宫外候旨。”
宇文铭脸色煞白，再也按捺不住，急声出列阻拦：“父皇！不可！”
皇帝目光冷冷扫向他：“为何不可？”
宇文铭脑中飞速旋转，强自镇定道：“父皇！这赵元……不过是一介平民，身份低微，其言如何可信？定然是受人收买，攀诬构陷！沈首辅将此等屑小之徒之言奉为证据，其心叵测！儿臣以为，此等人物，根本不配面圣，应立即驳回！”
安亲王虽不明就里，但见三皇子如此激烈反对，也隐约觉得不妙，帮腔道：“陛下，三殿下所言极是。平民之言，岂能轻信？若让其上殿胡言乱语，恐惊扰圣驾！”
沈玦看着他们急于阻止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陛下，赵元虽是一介平民，但其所供述之下药一事，人证证词、物证俱在，相互印证。臣以为，正因其是直接行凶者，深知内情，其供词反而更显真实。是非曲直，陛下宣其上殿，一审便知。”
皇帝高踞龙椅，目光在面色惨白、难掩惊慌的三皇子，和神色沉稳、步步紧逼的沈玦之间来回扫视。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皇帝高踞龙椅，目光在面色惨白、难掩惊慌的三皇子，和神色沉稳、步步紧逼的沈玦之间来回扫视。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既然人证物证俱在，”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彻底击碎了宇文铭最后的侥幸，“那便宣上来吧。朕，倒要听听，这赵元，能说出些什么。”
“宣——人证赵元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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