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沉默被打破，紧绷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兴奋。
万豪中餐厅的奢华与疏离感，在此刻成了最好的反衬，将“去夜市”这个选项烘托得无比诱人，充满了叛逆的烟火气。
“好主意！走走走，去老街！我好久没撸串了！”
“对对对，五星级酒店哪有大排档的灵魂！”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仿佛刚刚的尴尬从未发生。
周志明站在人群外围，眉头微蹙。
他习惯了衣着笔挺地出入高级会所，习惯了空气中弥漫的昂贵香水和低语交谈，对于那种油烟与嘈杂交织的环境，记忆已经模糊。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纤尘不染的定制皮鞋。
然而，当他看到林枫和404宿舍那几个人眼中毫不掩饰的光芒，看到苏晚晴和阿娟她们如释重负的表情时，一种莫名的情绪击中了他。
那是一种被隔绝许久的，名为“鲜活”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脱下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连同公文包一起递给身旁的助理，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弛：“你先回公司，把明早九点的会推迟。”
助理愣住了，看着老板第一次在下属面前解开领口的扣子，跟着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浩浩荡荡地走向灯火阑珊的老街。
林小雨的直播镜头没有丝毫停顿，她像一只敏锐的猎犬，捕捉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
她迅速将直播间的标题修改为——“从五星级到大排档，这届同学会赢麻了！”
直播间的人气像是被点燃的火箭，数字疯狂向上跳动，瞬间冲破了十万大关。
弹幕滚动得几乎看不清文字。
“卧槽！这反转我爱了！”
“西装哥是谁？好帅！脱西装的动作简直绝了！”
“这才是真实的同学会啊！装什么成功人士，一起吹瓶子才是正经事！”
老街的空气中，油烟、孜然和啤酒发酵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粝而热烈的生命力。
周志明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没有想象中的不适，反而觉得肺腑间那股因常年加班而郁结的浊气，都顺畅了不少。
他们找了个最大的摊位，摊主老李正赤着上身，满头大汗地翻着烤串。
他看到林枫，眼睛一亮，用油腻的袖子擦了把汗：“哟，这不是404那个搞互助平台的小伙子吗？怎么带这么多人来？”
林枫笑着把事情一说，老李听完，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多大点事！今天来的都是兄弟，学生价，啤酒十块钱三瓶，随便喝！”
塑料凳子很快被坐满，冰镇的啤酒被成箱地搬上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赵子轩第一个举起酒杯，没有敬酒场上的客套话，他直直地看向周志明，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几分释然：“大哥，咱们今天不拼酒量，也别吹牛逼。咱们拼谁先承认，自己活得到底有多累。”
这个开场白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周志明看着杯中翻涌的白色泡沫，苦涩地笑了笑，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刺激得他眼眶微热。
他放下酒杯，声音沙哑：“我先来。上周三，我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晕倒在会议室。被叫醒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个方案改完了吗？’”
话音落下，没有人嘲笑，也没有人同情，只有一种深切的共鸣。
张野“砰”地一声放下酒杯，拍着周志明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那你比我差远了。我爹上个月中风住院，那天晚上我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送最后一单外卖。我跟顾客说能不能快点，我说我家里出事了，他给了我一个差评，理由是‘服务态度不好’。”
一阵哄笑声响起，但这笑声里没有丝毫的恶意。
在万豪酒店里，这些话是卖惨，是不得体。
但在这里，伴随着孜然和啤酒的味道，它们像是战士卸下的沉重盔甲，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清脆而真实的回响。
角落里，苏晚晴悄悄拉了拉林枫的衣角，示意他到旁边说话。
“我爸刚刚看了直播，”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他觉得你的‘验真平台’非常有意义，说想以校友会的名义，资助你们一笔启动资金。”
林枫几乎没有犹豫，轻轻摇了摇头：“晚晴，谢谢叔叔的好意。但你告诉他，不要用‘资助’这个词，用‘共建’。”
苏晚晴有些不解。
林枫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那一张张在灯火下或笑或叹的脸庞，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不需要施舍，我们只是需要更多同行的人。‘资助’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共建’是并肩前行的伙伴。”
苏晚晴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你还是这么倔。”
“不是倔，”林枫拿起一瓶啤酒，看着瓶口不断冒出的气泡，“是怕一低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不远处，没人注意到，技术宅陈默已经跟摊主老李混熟了。
他正拿着手机，一步步教老李怎么用他们刚开发出的小程序登记摊位信息，准备将这家店的数据接入他们正在秘密搭建的“夜市生存指南”数据库。
就在这时，林小雨举着手机，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表哥！出大事了！周志明那个助理，刚刚私信我了！他说他们老板，就是周志明，决定个人出资五十万，成立一个‘青年反内卷基金’，想投给咱们平台！”
五十万！这个数字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林小雨喘了口气，继续道：“但是有个条件，他希望你能出任这个基金的形象代言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枫身上。
这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名利双收。
林枫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记住，一双用来救人的手，不能变成一双用来收钱的手。”
众人回头，只见老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风尘仆仆，手里却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温度的协议草案。
他将草案递给林枫，目光如炬：“合作可以，但必须在协议里写清楚：所有资金的使用，由学生代表、校方代表和出资方代表共同决议，平台的核心代码必须保持开源，接受所有人的监督。”
周志明也走了过来，他看着老陈，又看看林枫，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丝敬佩。
他点了点头：“我同意。”
林枫接过那份协议和一支笔，在万众瞩目之下，没有丝毫犹豫，在乙方那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抬起头，直视着林小雨的直播镜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不拼酒席，我们拼的是命硬。硬到能扛住所有诱惑，硬到敢对不公说不。”
直播间彻底沸腾了。
午夜，喧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周志明没有离开，他蹲在路边，默默地帮着阿娟收拾桌上的餐盘。
他拿起一个油腻的盘子，用纸巾擦了擦，低声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阿娟收拾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昏黄的路灯下，干净得像洗过一样：“比你想象的，要好一点。”
林枫站在不远处的巷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上前打扰。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晚晴发来的消息：“我拒绝了保送生代表的校庆发言资格，我向学校推荐了你。去讲台上，把今晚的话，说给更多人听。”
他没有回复，而是划开屏幕，打开一个名为“十校联建”的共享文档，在扉页的最上方，敲下了一行新的文字：
“我们的下一站，不是为了被看见，而是为了让光，照进那些一直被黑暗笼罩的地方。”
远处，老街的尽头，404宿舍的赵子轩、张野和陈默，正围着一个酒精炉，用吃剩的饭盒煮着简易的火锅。
蒸腾的热气中，他们畅快的笑声穿透了微凉的夜色，像一簇微小却无比顽强的火苗，正悄无声息地准备燎原。
第二天一早，宿管阿姨还没来得及敲响催促起床的铁盆，404宿舍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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