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站在猴面包树下,看着远方村庄升起的滚滚烟尘,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欢呼。
他心中那名为“回家”的卑微希望,如坎巴草原雨季后的嫩芽,破土而出。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过去几天的疲惫与惊吓,似乎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这是他来到坎巴后,心情最舒畅的一天。
他甚至有心情欣赏起身边的伊莎贝尔。
这女人确实是人间尤物。
香槟色的丝绸衬衫被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那双被灰色丝袜包裹的修长双腿,站在这片粗粝的黄土地上,有一种野性与精致交织的矛盾美感。
“看来,你对你的杰作很满意。”
伊莎贝尔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像两汪深邃的湖水,倒映着孙连城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
“杰作谈不上,处理了点垃圾而已。”孙连城摆摆手,心情好得甚至想哼个小曲。
这一丝微弱而卑微的希望,在他心中茁壮成长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孙连城还在梦里跟周公激烈探讨宇宙起源的哲学问题,他板房的门,被人用一种近乎拆迁的力道,疯狂擂响。
“书记!书记!出大事了!!”
老王那带着哭腔、仿佛见了鬼的嘶吼,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像一把高速旋转的电钻,精准地钻进了孙连城的耳膜。
孙连城一个激灵从床上弹射而起。
心中那棵希望的小树苗,被这盆冰水浇得“滋啦”一声,剧烈摇晃,濒临枯萎。
他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拉开门,正对上老王那张比刚出土的木薯还要灰败的脸。
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哆嗦的嘴唇,话都说不利索。
“书……书记……村里……村里打起来了!”
“打?”
孙连城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打起来好啊!
矛盾激化,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责任就更大了!
“为了什么打?”
“为了一台推土机!”老王快哭了,“哈桑村和姆贝村为了抢那台卡特彼勒的推土机,昨晚抄着家伙干了一架,伤了七八个!卡隆博将军的兵都差点没拉住!”
孙连城一愣。
“还有!”老王像是要把昨晚积攒的所有惊吓一次性倒出来,“他们……他们把皮埃尔那个胶囊咖啡机当成了磨粉机,想用它磨木薯,结果机器直接炸了!连带着炸了一台小型的柴油发电机!现在整个哈桑村都停电了!”
孙连城的脸色,瞬间从狂喜转为惊恐。
这已经不是渎职罪了。
这是在异国他乡,滥用影响力,无端赠予超出当地文明水平的生产资料,直接引发群体性械斗,造成社会动荡,并导致严重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
这罪名,往小了说是国际纠纷。
往大了说,这就是输出动乱!
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外交部发言人那张严肃的脸,以及那句冰冷的官方撇清:“纯属个人行为,与我国政府无关。”
完了。
这次不是回国接受调查了。
这次怕是要被直接打包,从坎巴空运到海牙国际法庭的被告席上了。
“走!去看看!”
孙连城彻底慌了,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外冲。
他必须去阻止这场闹剧!
他必须去告诉那些村民,那些东西不是给他们的!他要收回来!
哪怕被他们当场打死,也比被送上国际法庭强!
当他带着一群同样面色凝重的工程师,火急火燎地赶到哈桑村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村口没有械斗,没有混乱,更没有哀嚎。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热火朝天、井然有序……又透着无比诡异的建设场面。
以老王、老张、老李为首的“孙学坎巴研究小组”,赫然已经接管了整个村庄的“灾后重建”工作。
只见老王,这位昔日的办公室主任,此刻正拿着一张用木炭在包装箱硬纸板上画出的草图,站在一台巨大的利勃海尔起重机前,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
他看到孙连城,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眼睛放光地冲了过来。
“书记!您来了!我们悟了!我们彻底悟了!”
老王激动地将草图举到孙连城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勘破天机的狂热。
“您昨天根本不是在随手丢弃那些‘洋破烂’,您是在‘布局’!您是在用这种看似粗暴的方式,打破旧有村落的生产关系,倒逼他们进行文明的跃迁!”
孙连城看着那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草图,上面标注着“居民区”“养殖区”“发电机房”“露天电影院”,脑子嗡嗡作响。
“我们决定了!”老王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们将法国人的整个营地,整体搬迁合并到这里,由我们来亲自指导坎巴人民如何使用这些‘法器’!我们要在这里,建立起坎巴大草原上第一个‘新坎巴模范村’!”
孙连城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他的目光越过老王,看到了更远处魔幻的一幕。
老张,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片的老学究,正蹲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巨大的九宫格。
他身边围着一群同样蹲着的、满脸虔诚的村民。
“此乃兵法中的‘营盘之法’!”老张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学者的严谨,“中心为中军帐,即村委会。四周八格,分置民居、仓储、哨塔。各区域以‘井’字形道路相连,互为犄角,既利于管理,又便于防守!此乃东方先贤之大智慧!”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而在九宫格的另一边,老李,那位感性的文艺爱好者,已经带着两个年轻工程师,将法国人留下的一台高清投影仪和一套JbL音响架设了起来。
一块巨大的白色帆布被挂在两棵猴面包树之间,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幕布。
老李正拿着一张dVd光盘,一脸神圣地对卡隆博将军介绍着:“将军,今晚,就让坎巴人民欣赏一下我们东方革命的艺术结晶!这部《地道战》,充分展现了人民群众在面对强敌时所爆发出的无穷智慧和力量!它告诉我们,嘿,敌人从哪里来,我们就在哪里把他埋葬!”
卡隆博将军听得连连点头,看向老李的眼神,充满了对先进文化的向往。
孙连城站在原地,如遭雷击,四肢冰凉。
他想开口,想声嘶力竭地呐喊:“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嗓音干哑。
“书记!”
老王却一脸“我们都懂”的崇敬表情,郑重地打断了他。
“您不必解释!您的深意,我们已经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才领悟了万一!”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用一种汇报绝密情报的语气说道:“您这是‘授人以渔’,而非‘授人以鱼’!直接给钱给物,只会养出懒汉,引发纷争!只有教他们如何使用工具,建立秩序,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您放心,我们绝不辜负您的顶层设计,保证圆满完成这次‘文明教化’的任务!”
孙连城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感觉自己不是他们的领导。
他是被他们用自己脑子里的思想钢印,强行架起来的一个泥塑的神像。
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这群狂信徒解读成他们想要的那个意思。
他彻底放弃了抵抗。
不远处,伊莎贝尔倚在一辆卡特彼勒矿卡的巨大轮胎上。
她不知从哪找到了一双合脚的工装靴,换下了那双精致的高跟鞋。原本披散的金发被她随意地扎成一个高马尾,身上那件丝绸衬衫的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一截紧致平坦的小腹和诱人的马甲线。
汗水微微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办公室女郎的精致,多了几分充满力量感的野性。
她看着被一群狂热信徒包围、一脸生无可恋的孙连城,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里,笑意再也藏不住了。
她走到孙连城身边,一股汗水与香水混合的、奇异又好闻的气息飘了过来。
“所以,这就是你计划中的‘新秩序’?”
她饶有兴致地问,“用中国的兵法和革命电影,来改造非洲部落?你可真是个天才。”
孙连城转过头,看着她那张幸灾乐祸的俏脸,第一次感觉,这个女人比卡隆博的军队还要危险。
……
夜幕降临。
哈桑村中央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烧。
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卡隆博将军麾下的士兵,还有所有中国援建项目的工程师们,黑压压地坐在一起。
所有人都仰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块挂在猴面包树之间的巨大白色幕布。
“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激昂的音乐和黑白的闪动光影,将一张张不同肤色的脸,映照得格外清晰。
孩子们看得手舞足蹈,模仿着电影里挖地道的动作。
大人们虽然看不懂,但那激烈的枪战和紧张的氛围,让他们看得目不转睛。
卡隆博将军和他的士兵们,则看得一脸严肃,仿佛在学习一种全新的战术。
老王、老张、老李三人,像三位得意的导演,看着自己的作品首映成功,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孙连城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村口的黑暗中。
他看着银幕上闪动的人影,看着那些沉浸在光影中的、质朴而快乐的脸庞,再看看自己那群正在“传播文明”、干劲十足的下属。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被某个领导穿小鞋,不是被某个同事背后捅刀。
他是被整个世界,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联合起来,“霸凌”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荒谬感,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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