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 23 日，星期一，深圳湾的黄昏像一块烧尽的炭，余温里透着灰。
深成指 164 点——比盛夏的巅峰拦腰折断，比上周又跌去 14%。交易大厅里，电子屏的红字像血，滴答滴答往下淌。K先生（也有人敬畏地称他深圳王）站在防波堤尽头，身后是整座城市匍匐的灯火，前面是一望无际吞噬光线的黑水。
他的身后，曾是一个庞大的影子帝国。
老周，卖了惠州根基般的两层小楼，毕生积蓄化作一张薄薄的汇票，虔诚地奉到他的案头；
小陈，斩断铁饭碗投身他的麾下，成为“打新敢死队”一员，连象征婚姻盟誓的戒指也押进了那深不见底的融资仓；
更有无数从宝安、蛇口、乃至更远处汇聚而来的身影，将他奉若神明，“深圳王”，“点金手”的称号在坊间流传，甚至他指间香烟明灭的节奏，都成了信徒模仿的图腾。
过去三个月，富临酒店 28 楼那间烟雾缭绕的小会议室是他们的圣殿。白板上爬满了神秘的符号——“K氏战法”、“锁仓铁律”。K先生一句低沉的“满仓”，便是不可违抗的号令，无数身家性命便如潮水般涌入市场的赌局。此刻，那些曾闪耀着金光的数字，已悉数化为冰冷的债务，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更压在他的灵魂深处。
傍晚，海风带着咸腥的寒意。老周的电话最后一次响起，嘶哑绝望的声音穿透听筒：“K总！券商…要平仓了…保证金…我…我顶不住了…”
K先生握着那沉重的“大哥大”，喉结滚动，却像被砂纸磨过。他想吼出“稳住！我来！”，最终挤出的却只有砂砾般的三个字：“…对不住。”
忙音响起。他将那块象征着权力与通讯的黑色砖头攥得死紧，指节发白，仿佛那是末日洪流中唯一的浮木，却分明感到它正从汗湿的掌心滑脱。
李李跌跌撞撞赶到时，他正将西装内袋里那张折叠的名单掏出来。密密麻麻的名字、电话、后面跟着触目惊心的数字——那是信任的具象，也是罪状的清单。纸页在凛冽的海风中疯狂抖动，猎猎作响，像一面提前竖起的、宣告全军覆没的白旗。
“我…让他们倾家荡产了。”他的声音被风撕碎，几乎湮灭在涛声里，“我……”
李李伸手欲抓住他手臂，他却触电般向后一缩，仿佛自己周身缠绕着不祥的诅咒，唯恐沾染给她。
他从怀中抽出那只早已备好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最后一点干净的念想：一张存折，一张写着“李李亲启”的便笺，还有一枚小小的、闪着微弱金光的蝴蝶发卡。
“走。别回头。”命令，亦是诀别。
李李摇头，泪水刚涌出便被狂风卷散，了无痕迹。
K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身后那座由无数金钱与欲望堆砌起的城市灯火，连同这污浊的空气，尽数吸入肺腑，再一次性彻底吐尽。
他猛地转身，背对人间，面向那墨汁般翻滚的无垠黑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曾指挥过庞大资本、响彻过无数指令的摩托罗拉高高扬起——
“都——结——束——了！”
黑色的机身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而决绝的弧线，砸入汹涌的浪花，只发出一声短促、沉闷的“咚”。
紧接着，他自己也如一枚被命运之手随意丢弃的、再无价值的筹码，翻过冰冷的护栏，纵身坠入那片吞噬一切的暗蓝。
海面无声地合拢，只留下几簇转瞬即灭的白色泡沫，如同碎裂的灯泡残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海风的呼啸——
“不——！！！”
李李像被抽去了全身筋骨，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堤岸上。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双手疯狂地向前抓挠，仿佛想从那片刚刚吞噬了他的、深不见底的黑水里，把那个决绝的身影拽回来。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刮擦，瞬间翻卷、渗血，她却浑然不觉。
“回来啊！你回来啊！K——！”她嘶喊着，声音破碎得像被砂轮碾过，带着血沫和无法承受的巨大痛楚。泪水不再是无声滑落，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的脸颊，混合着海风的咸涩，灌进她大张着却几乎无法呼吸的口中。她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
那个信封还死死攥在她另一只手里，已被揉捏得不成样子。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颤抖着双手想要撕开它，仿佛那里面藏着起死回生的符咒。牛皮纸坚韧，她用力过猛，信封口被生生撕裂，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存折、便笺，还有那枚小小的、在昏暗中依然闪着一点微光的金色蝴蝶发夹。
她抓起那只发夹，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这是很久以前，他笨拙地别在她发间，笑着说“好看”的信物。回忆如同淬毒的尖刀，狠狠捅进心脏。她死死攥紧它，尖锐的边角深深刺入皮肉，疼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空洞与冰冷。
“为什么……”她对着那片无情的、翻涌的海水呜咽，声音低哑，充满了被彻底遗弃的绝望。海风卷起她散乱的头发，拍打在脸上，如同无声的耳光。
她跪坐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雕像，只有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撕心裂肺的哭喊渐渐变成了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爱恋、不解和巨大的悲伤，都呕出来，却最终只剩下窒息般的抽噎。她望着那片吞噬了他的黑沉沉的海面，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随着那个坠落的背影，彻底熄灭了。
防波堤上，只有那不成形状的信封碎片和散落的遗物，在呼啸的风中徒劳地挣扎、翻飞。
远处，交易大厅那巨大的电子屏，依旧固执地、冰冷地亮着那猩红的数字，深证指数：
164.00
像一个巨大的、染血的句号，钉在了这个绝望的黄昏，也钉在了李李彻底破碎的世界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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