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上的字,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大殿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牧羊人”。
这个代号,比“渔夫”更温和,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掌控一切的冰冷。
游戏结束。
这四个字,不是威胁,是宣判。
费祎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他想到了汉寿那柄离心口三寸的匕首,想到了祭坛下那足以焚天的地龙。
每一次,他们都以为赢了。
可敌人,就像斩不断的藤蔓,以更阴毒,更疯狂的姿态,破土而出。
刘禅的拳头,在御案之下,死死攥住。那张刚刚因为舆论战大获全胜而泛起红光的脸,此刻一片肃杀。
怒火,在胸中燃烧。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冰冷。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惊慌失措地去问“该如何是好”。
他只是看着凌毅。
看着那个,唯一一个,在接到这份死亡宣告后,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的青年。
凌毅将那张人皮,轻轻地,折叠起来。
仿佛那不是什么恐怖的战书,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公文。
“看来,我们的舆论战,打疼他了。”
他开口,语调平稳得像是在评价一盘棋局。
“打疼?”费祎的声音干涩无比,“侯爷!他这是要掀桌子了!他要不择手段了!”
凌毅摇了摇头。
“不。他如果真想不择手段,送来的,就不是一张人皮,而会是汉中或者南中,某个官员的头颅。”
“送来这个,恰恰说明,他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是一封,示威的信。也是一封,挑战的信。”
他想让蜀汉因为恐惧而自乱阵脚,想让成都的风声鹤唳,再次扼杀掉所有革新的苗头。
就在大殿内的空气,凝重到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时候。
殿外,一名夜枭校尉,如旋风般冲入。
他单膝跪地,动作迅猛,甚至带起了地上的尘埃。
“陛下!兴农侯!陇西八百里血色急报!”
又是一份,最高等级的军情!
费祎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难道是那个“牧羊人”,这么快就有了动作?
刘禅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邵正疾步上前,接过那被血色蜜蜡封口的铜管,双手呈给凌毅。
凌毅捏碎蜜蜡,抽出一卷极薄的羊皮纸。
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安静了下来。
一种与方才应对“牧羊人”时,截然不同的安静。
那是一种,猎人终于等到猎物,出现在视野里的,极致的专注。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他。
“宣。”凌毅抬头,看向刘禅,只说了一个字。
“宣谁?”刘禅下意识地问。
“大将军,姜维。”
半个时辰后。
风尘仆仆的姜维,大步踏入紫宸殿。
他刚从城外大营巡视回来,甲胄未解,身上还带着一股凌厉的,属于沙场的铁锈与汗水的味道。
“陛下,兴农侯,费公。”他依次行礼,动作干净利落。
“伯约,不必多礼。”刘禅抬了抬手,示意他看凌毅手中的那份情报。
姜维接过羊皮纸。
他看得很快,但随着上面的字句映入眼帘,他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亮得吓人。
“雍凉都督,郭淮,病笃?”
他几乎是把这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郭淮!
这个名字,对姜维而言,重如泰山。
自诸葛亮薨逝之后,此人便是曹魏西线的定海神针。他老成持重,用兵如神,十数年来,姜维的数次北伐,多半的雄心壮志,都被此人牢牢地挡在了陇右之外。
他是姜维的梦魇,是汉军北伐路上,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
而现在,这座山,自己要倒了?
“不止。”凌毅平静地补充道,“情报上说,郭淮病重,其子郭统代掌军务。郭统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对雍凉之地的羌胡部落,加重了赋税与盘剥。如今,从西平到金城,羌胡怨声载道,烽烟四起,只差一根火柴,便可燎原。”
“火柴?”
姜维猛地抬头,那慑人的视线,如利剑般,直刺凌毅。
“我们,就是那根火柴!”
他“砰”的一声,将羊皮纸拍在案上,对着刘禅,单膝跪地!
“陛下!天赐良机!此乃百年不遇之良机啊!”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郭淮一倒,雍凉无主!羌胡离心,陇右动荡!臣恳请陛下,即刻发兵!出兵洮西!只要我大汉王师一至,号召羌胡,断其右臂!则陇右之地,唾手可得!克复中原,指日可待!”
大殿之内,回荡着姜维那铿锵有力的,请战之声!
“不可!”
费祎几乎是跳了起来,厉声反对。
“大将军!你疯了!”
他指着桌上那张刚刚被折叠起来的人皮,痛心疾首。
“你看看这是什么!‘牧羊人’的屠刀,就悬在我们所有人的头顶!敌暗我明,成都内外,尚有无数隐患未除!此时此刻,国都空虚,尽起大军远征,与孤注一掷何异?”
“若这是敌人的奸计,是‘牧羊人’故意放出的诱饵,引诱我大军深入,而后断我粮道,合围聚歼,届时,大汉将有倾覆之危啊!”
费祎的话,如一盆冰水,浇在姜维燃起的熊熊烈火之上。
“诱饵?”姜维豁然起身,与费祎当面对峙。
“费公!你我所见,皆是事实!郭淮病重,岂能作伪?羌胡之怨,岂能作伪?难道为了一个不知藏在何处的‘牧羊人’,我们就要放弃这送上门来的天赐之机吗?”
“兵者,诡道也!更是争先之道!若事事求稳,瞻前顾后,待到曹魏另选名将,安抚羌胡,重铸西线,我等,将抱憾终身!”
“攘外必先安内!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坐失良机,便是自取灭亡!”
文武两位大汉的擎天之柱,就在这紫宸殿内,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一个着眼于稳固根基,规避风险。
一个渴望着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谁都没有错。
但国策,只能有一个。
刘禅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最终,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的凌毅身上。
凌毅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开口了。
“费公的担忧,有道理。”
费祎一怔,没想到凌毅会先认同自己。
“姜维将军的雄心,同样,是国之幸事。”
姜维也愣住了。
“所以,这一仗,要打。”
姜维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光彩。
费祎的脸色,则沉了下去。
“但是,”凌毅话锋一转,“不能照姜维将军的打法来。”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了洮水以西,那片广袤的,属于羌人与胡人的土地上。
“姜维将军想的是,毕其功于一役,一口气吃下陇右。这太冒险了,我们吃不下,也守不住。”
“我们要做的,不是‘占领’,而是‘点火’。”
“出兵三万,不是五万。精兵简政,以骑兵和弩兵为主,追求机动性。”
“我们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不是去和魏军主力决战。而是,深入洮西,找到那些对曹魏积怨最深的羌王部落,给他们送去三样东西。”
凌毅伸出三根手指。
“盐,铁,还有……大汉的旗帜。”
“我们用蜀中的井盐和兵器,换取他们的战马和牛羊。我们册封他们为大汉的将军、王侯,给予他们最渴望的名分与尊重。我们帮他们训练士卒,武装他们,让他们自己,去打烂曹魏的陇右!”
“我们要把洮西,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潭,一个持续给曹魏放血的伤口!让他们疲于奔命,首尾不能相顾!”
“至于‘牧羊人’……”凌毅回过头,看向那张人皮,“他想在成都玩阴的,我们就把战场,拉到他顾不到的雍凉去!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阳谋!”
一番话,说得费祎哑口无言。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行动,这是政治,是经济,是外交,是一整套组合拳!
风险被降到了最低,而收益,却可能超乎想象!
姜维怔怔地看着凌毅,他那双只懂得冲锋陷阵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混杂着敬佩与思索的复杂光芒。
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机会。
而凌毅,看到的,是整个棋局。
刘禅听完,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直冲头顶!
他霍然起身。
“就依凌卿所言!”
他走下御阶,亲手扶起姜维。
“大将军,朕给你三万精兵,朕再给你一道旨意。”
刘禅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斩钉截铁。
“凡洮西羌胡部落,愿归附大汉者,皆是我大汉子民!你可代朕,行册封之权!”
姜维的身体,剧烈一震。
这道旨意,比千军万马,分量更重!
他重重叩首,声如洪钟。
“臣,姜维,领旨!”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让大汉的旗帜,插遍陇右的山川!”
当姜维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转身迈出紫宸殿时,殿外的阳光,正穿过云层,照在他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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