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演武的余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西府军营中漾开层层涟漪。陆昶那三箭,不仅射穿了箭靶,更在一定程度上射穿了许多人对他固有的“文人”偏见。文书处的同僚对他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便是李效,吩咐事务时也多了几分商量的口吻,而非单纯指派。
然而,真正的考验,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江淮之地,入春后雨水渐多。这年春雨却来得格外凶猛,连绵数日,不见停歇。营中地面泥泞不堪,更致命的是,通往姑孰的几条主要官道因雨水浸泡变得松软难行,多处出现塌陷。而依靠水路输送的粮秣,也因江水暴涨、浪急滩险,数支运粮船队被迫滞留在上游码头,不敢轻易放船下行。
军需官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不断有坏消息传来:
“报!历阳方向的陆路转运中断,三车军粮陷在泥里,进退不得!”
“报!芜湖粮仓来信,水路断绝,仓中存粮仅够维持旬日!”
“报!新城驻军催促粮草,言营中存粮已不足五日之用!”
焦虑的情绪开始在西府中层官吏中蔓延。若粮草不济,莫说北伐大计,便是维持姑孰大营日常运转、稳定军心都成问题。
郗超签押房内的灯火,彻夜未熄。不断有参军、军需官被召入,又面色凝重地退出。显然,常规的应对方案已不足以解决眼前的困境。
这日午后,雨水暂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灌了铅。文书处内气氛压抑,人人埋头处理公务,却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李效从郗超处回来,眉头紧锁,扫视了一眼屋内,最终目光落在正在快速誊写一份江北坞堡情报汇总的陆昶身上。
“陆参军,”李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郗参军有意集思广益,应对眼下粮运困局。令我等文书处也需呈递条陈,陈述己见。你……也拟一份来吧,明日一早交与我。”
此言一出,屋内其他文吏都悄悄抬起了头。这与其说是“集思广益”,不如说是郗超在给各部门施加压力,更是对下属能力的一次暗中考较。文书处掌文书档案,并非直接负责粮秣调度,此举颇为不寻常。
众人目光复杂地看向陆昶。这新来的参军虽然展现了不俗的弓马和文书能力,但粮草调度涉及地理、水文、民情、计算乃至与地方官府打交道,错综复杂,绝非纸上谈兵所能解决。这分明是个棘手的难题,搞不好便要出丑。
陆昶闻言,放下笔,略一沉吟,并未推辞,只平静道:“昶尽力而为。”
是夜,陆昶值房内的灯火亮至深夜。
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先向李效申请调阅了近半年来所有与江淮漕运、陆路转运、各地粮仓库存相关的文书档案,甚至包括一些地方郡县上报的雨水灾情记录。厚厚的卷宗堆满了他的桌案。
他埋首其中,目光快速扫过一行行数字、一条条路线、一处处地名。脑中那幅日益清晰的江淮地图再次浮现,与文书上的信息不断印证、叠加。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白纸上勾画着路线,计算着距离、损耗和时间。
窗外,又渐渐沥沥地下起了雨,敲打着窗棂,更添几分紧迫。
他注意到,受阻的官道多是主干道,但一些平日不甚起眼、由各地乡民自行维护的次级小路,或因路基不同,受损反而较轻。他还注意到,一些沿江的大型坞堡和豪强庄园,因常有护卫乡里、囤积物资的需求,自家往往建有坚固的粮仓,且拥有不少骡马车辆和熟悉本地路况的庄客。
一个大胆的、整合了多条信息的想法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翌日清晨,陆昶将一份写满娟秀字迹的条陈呈给了李效。条陈并不长,却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应对粮运阻滞策》**
**一、陆路分流转运:**
摒弃一味强求主干官道,立即勘察启用周边受损较轻之次级道路、乡道。可征募当地熟悉路径之乡民为向导,分派小股兵力护卫,将滞留粮车化整为零,多路并进,虽单次运量减少,但总效可增,且分散风险。
**二、就地采购筹粮:**
即刻派遣干练吏员,持西府公文,赴未受水患严重、且素来富庶之周边县镇(如丹阳、湖熟等地),会同地方官,开启官仓平粜,或向当地存粮充足之大户、坞堡协议购粮。货款可部分以盐引、未来税赋抵扣等方式先行支付,快速筹集一批粮食应急。
**三、水陆协同并进:**
待江水稍稳,精选经验丰富之老练船工,组成精锐船队,不再等待大规模运输,而是多批少量,冒险抢运。同时,在预定接应码头提前备好陆路转运车辆人手,船粮一到,即刻装车运走,缩短在危险码头的滞留时间。
**四、信息畅通与赏罚:**
设立临时驿递,专司传递各路粮队信息,便于统一调度。明令赏格:对运粮有功之吏员、军士、乡民,乃至售粮大户,皆按功绩及时给予厚赏,激励士气。
条陈末尾,还附了一份他根据文书资料梳理出的,可能存粮较丰的周边大户与坞堡名单,以及数条可供备选的次级道路方向。
李效起初只是例行公事地翻阅,越看神色越是凝重,看到最后,眼中已满是惊异。这条陈不仅思路清晰,更难能可贵的是极其务实,充分考虑到了执行的细节和可行性,绝非空谈。尤其是“就地采购”和“利用次级道路”的想法,跳出了军需系统惯常的思维定式。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条陈:“我即刻面呈郗参军!”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效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似是轻松,又似是感慨。他径直走到陆昶案前。
“陆参军,”他声音压得有些低,“郗参军看了你的条陈,已召军需官与几位参军前去商议。你的几条建言,尤其是就地采购与分流转运之策,颇受重视。郗参军言……可酌情采纳,略作调整后施行。”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文吏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难以置信地看向陆昶。
他竟然真的……献上了能被郗超采纳的方略?而且是在如此紧要的粮草大事上?
陆昶面色依旧平静,只是微微躬身:“此乃分内之事,能对军务略有裨益便好。”
李效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
当日下午,西府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便开始依据新的策略部分调整了方向。一队队信使手持命令飞奔出营,一队队精干吏员在少量军士护卫下奔赴各地,原本因粮道阻塞而略显惶惶的气氛,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重新变得有序而充满效率。
数日后,好消息陆续传回:
一支绕行乡间小路的运粮队成功将两百石军粮送入新城军营,解了燃眉之急!
丹阳县府响应西府征召,开启义仓,首批三百石粮食已装车起运!
芜湖方向,经验丰富的老船工冒险放船,虽有两艘轻舟触礁损毁,但大部分粮食得以抢运至安全码头,正由等候的车辆接续转运!
粮荒的危机,虽未彻底解除,但最危险的关头,似乎正在过去。
文书处内,众人再看陆昶的眼神,已彻底变了。那不再是看一个幸运的、有些才学的年轻人,而是带着真正的敬畏和信服。
小崔趁着给陆昶送文书的机会,小声激动道:“陆参军,您真是太厉害了!大家都说,您那条陈救了急呢!”
陆昶只是笑了笑,接过文书,重新埋首于案牍之中,仿佛那件震动西府中层的事情与他无关。
只有偶尔搁笔歇息时,他才会抬眼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微光正试图穿透浓密的云层。
他知道,经此一事,他在郗超心中的分量,已然不同。那条陈上的策略或许会被修改,会被冠以他人的名义去执行,但决策者心中自有衡量。
案牍之功,亦可安军定邦。
他的路,又往前踏实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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