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如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初时只激起细微涟漪,但随着时日推移,其沉底愈深,所引发的暗流便愈发汹涌。他在郗超麾下日渐得用,参与机要,甚至能影响到部分资源的分配与策略的倾向,这无疑触动了一些人固有的利益与地位。
最初的异样,来自文书处内部。
往日里,虽谈不上多么热络,但同僚间基本的协作尚能维持。如今,一些微妙的变化却悄然发生。陆昶需调阅某些并非绝密的旧日卷宗时,掌管档案的老文吏会皱起眉头,推说一时难以找寻,需多等几日;他交办下去需要协同核验的数据,回报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送回来的文书偶尔会出现一些本不该有的、低级的计算失误,虽无伤大雅,却平白耗费他额外的时间去复核纠正。
一次,陆昶需将一份郗超批阅后的军械调拨令下发至武库。他写好文书,用了印,交由一名平日里还算勤快的年轻书吏送去。不料,半个时辰后,武库司库竟亲自拿着文书找来,疑惑道:“陆参军,此令所述之弩机数目,似与昨日所报库存清单略有出入,恐是笔误?”
陆昶接过一看,心中顿时一沉。文书上关键的“百二十具”被误写成了“二百二十具”。这绝非他的笔误,定是那书吏誊抄时出的错。他立刻寻那书吏,却得知其早已借口家中有急事,提前半个时辰离开了营寨。
此事若未被司库及时发现,一旦依错误数目发放,虽最终必能追回,却足以造成调度混乱,更会成为陆昶“办事不力、核查不严”的铁证。
陆昶面色平静地向司库道谢,言明是己方笔误,取回文书重新誊写盖印,亲自送往武库。处理得滴水不漏,但他心中明白,这绝非偶然。
更明显的刁难,发生在一次非正式的参军会议上。
那日讨论的是如何利用秋收后农闲时节,征募民夫加固沿江几处戍垒。此事由一位姓周的参军主要负责筹划。周参军年纪较长,在西府资历颇深,却有些守成,素来看不惯陆昶这等“幸进”的年轻人。
陆昶仔细听了他的方案,发现其征募民夫的范围过于集中,且对民夫的口粮、工钱预算也估得偏低,极易引发民怨,甚至延误工期。出于公心,他待周参军说完,便温和地提出建议:“周参军思虑周全,昶佩服。只是此次需加固戍垒三处,若民夫皆从姑孰左近征募,恐于秋播有碍,可否考虑分流部分至更远的丹阳、湖熟等地?另,现今粮价稍涨,预算是否需稍作调整,以免届时捉襟见肘?”
他言辞已极尽委婉,只提建议,未敢指摘。
周参军却仿佛被针刺了一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拂袖冷哼道:“陆参军才来几日?于江淮民情了解多少?老夫在西府经办此类事务时,陆参军尚在建康与人清谈玄理呢!征募之事,自有成例可循,岂是拍拍脑袋便能更改的?莫非陆参军觉得郗参军看重,便可对老夫指手画脚了?”
一番话,夹枪带棒,将公务讨论直接引向了人身攻击与资历压榨。在场几位参军或眼观鼻鼻观心,或面露玩味之色,无人出声替陆昶解围。
陆昶并未动怒,只是等周参军说完,才平静开口:“周参军言重了。昶年轻识浅,岂敢指教?只是偶从近日各地呈送的民情简报中见得,姑孰周边数县今岁秋播任务确较往年为重,丹阳、湖熟则相对轻省。至于粮价,”他顿了顿,报出了几个精确的数字,“乃据军需司本月采购实录核算得出,较去岁同期确上涨约一成半。此皆是有据可查之事,昶只是据此提出些许愚见,供周参军参详,绝无他意。”
他不提自身,只引数据与公文,语气从容不迫,将对方的情绪化指责化解于无形。
周参军被这番话噎得面色一阵青白,他自然知道陆昶掌管文书核算,给出的数据大概率不假,一时竟难以反驳,只得冷哼一声:“哼,巧言令色!”却也不再继续纠缠。
会议不欢而散。但陆昶基于数据事实的冷静回应,也让在场一些人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这些暗地里的绊子、台面上的刁难,陆昶皆一一接下,处理得沉稳得体。他不急不躁,不诉苦,不告状,只是更加谨言慎行,对经手的每一份文书、每一个数字都核查得愈发仔细,让人寻不到错处。同时,对于力所能及之处,他反而会主动协助那些并未参与排挤的同僚,如小崔等人,其扎实的业务能力与平和的态度,也渐渐赢得了几分真心的好感。
他心知肚明,这些风波背后,隐约有桓懿那股势力的影子在推动,周参军之辈,不过是借机发泄不满或被当枪使了而已。
这些细微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郗超的耳目。
不过数日,一次寻常的文书呈送后,郗超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近日文书处事务可还顺遂?听闻前日武库那边,出了点小岔子?”
陆昶心中一凛,知郗超已洞若观火,恭敬答道:“劳郗参军动问,已处置妥当。些许小误,难免之事,日后必更加细心。”
郗超抬眸看了他一眼,见其神色坦然,无半分委屈怨愤之色,便不再多问,只淡淡“嗯”了一声。
然而,翌日,西府内部便发生了几起看似寻常的人事微调:那位掌管档案屡屡“找不到”卷宗的老文吏被调去管理无关紧要的废旧物资;那名誊错文书后“恰好”家中有事的年轻书吏,则被派往江边负责清点运输船只,成了个风吹日晒的苦差。就连那位周参军,手中几项原本负责的、油水颇丰的采买事宜,也被悄然转交给了他人。
没有申斥,没有明言,但几次调整皆精准地敲打在了暗中作梗之人身上。
一时间,那些暗地里的手脚悄然收敛了许多。文书处的氛围,似乎又恢复了几分表面的平静。
陆昶得知这些变动后,只是在值房中沉默了片刻。
他并未感到多少快意,反而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西府内部人际关系的复杂与郗超手腕的老辣。一切皆在无声中进行,一切又皆在掌控之内。
他提起笔,继续批阅眼前的文书。
风波暂息,但暗流从未真正停止涌动。他唯有更加强大自身,方能在这漩涡中,稳坐钓鱼台。
窗外,秋风渐起,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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