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应允”姚襄、“派兵东进”的消息,如同乘着秋风的野火,一路添油加醋,越过淮水,顷刻间便烧遍了整个建康城。
最初的来源已不可考,或许是惊慌失措的江北流民,或许是别有用心的边境商贾,亦或是某些暗中传递消息的渠道。但无论源头为何,消息在传播中飞速扭曲、膨胀,最终砸入建康时,已变得无比骇人听闻:
“不好了!羌酋姚襄已献了洛阳,拜倒在苻坚脚下!”
“秦主苻坚尽起关中精兵,大将邓羌为先锋,铁骑数万,已出潼关,直扑洛阳!”
“姚襄为前驱,秦兵为后盾,两家合兵数十万,要联手扫荡中原,南下饮马长江了!”
建康城,这座惯于沉醉在秦淮风月、乌衣风雅中的帝都,仿佛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瞬间从繁华旧梦中惊醒,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
市井街巷,流言蜚语如同毒雾般弥漫。粮店门前顷刻间排起长龙,米价一日数涨,顷刻间斗米千金仍被抢购一空。布帛盐铁等物资价格也随之飞涨。秦淮河上的画舫歌歇,酒楼茶肆人声寥落,往日吟风弄月的士人也面带忧色,窃窃私语间皆是“胡马渡江”、“神州陆沉”之类令人心悸的字眼。不少高门富户已悄然吩咐仆役,开始打点细软行李,预备一旦风声更紧,便举家南迁,避祸吴越乃至更远的岭南。
皇城之内,紫宸殿上,恐慌更甚。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朝会,此刻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白发苍苍的中书令何充,激动得胡须颤抖,几乎是老泪纵横地扑倒在御阶前,叩首泣诉:
“陛下!陛下!祸事了!桓温一意孤行,悍然北伐,终招致如此弥天大祸!如今姚襄未灭,反引来了更凶恶的苻坚!秦羌合流,虎狼之师数十万叩关东来,我江东兵力空虚,江淮防线如何能守?社稷倾覆,只在旦夕啊!陛下!老臣恳请陛下,立刻下诏,命桓温即刻罢兵回师,全力固守淮泗!并……并速遣使节,携带重礼前往长安谢罪,陈明我朝绝无北犯之意,或可……或可消弭苻坚雷霆之怒,为我江东求得一线生机!”
他话音未落,司徒、会稽王司马昱亦面色惨白地出列附和。这位宗室重臣,向来对桓温权势膨胀心存忌惮,此刻更是将一切归咎于北伐:“陛下,何公所言乃至理!桓温穷兵黩武,至有今日之危!若再容其妄为,恐我司马氏江山不保!必须令其回师!必须向秦国示好!”
一众反战派大臣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跪倒一片,哭声、谏声响成一片,仿佛亡国之祸就在眼前。龙椅上的晋帝司马奕年纪尚轻,被这阵势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只会喃喃道:“众卿……众卿平身……此事,此事容朕三思……”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恐慌吞噬。琅琊王氏的府邸深处,密室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光摇曳,映照着王劭(王导之侄,侍中)王彪之和其族中几位掌权老者沉静却暗藏锋芒的脸。外面的恐慌似乎被高墙彻底隔绝。
“苻坚东进的消息,确实了吗?”一老者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王劭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神色平静:“八九不离十。纵有夸大,秦人意图干预河南局势,当是确凿无疑。”
“如此说来,桓温危矣?”另一人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未必。”王劭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起来,“苻坚、王猛非庸主,岂会轻易为姚襄火中取栗?最大可能,不过是虚张声势,坐观成败,欲收渔利罢了。”
“即便如此,于我等亦是良机。”最初的老者眼中精光一闪,“桓温若胜,携克复洛阳之威归来,这建康城,还有我等说话的份吗?其若败,则我江东门阀亦将元气大伤,甚至引来真胡马。”
王劭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叔父所见极是。故此,当下之策,绝非简单的要求退兵或谢罪。”
“哦?计将安出?”
“**祸水北引,金蝉脱壳。**”王劭一字一顿道,“我们要在朝会上力主,遣使前往长安!但不是去谢罪求饶,而是去陈说利害,**力求说服苻坚,保持中立,至少暂不直接出兵干预!**”
“说服苻坚?谈何容易?”
“正因其不易,方显我王氏于国有功,于危难之际有定策之能!”王劭成竹在胸,“若成,则危机自解,北伐可继续我王氏有倡言之功,威望更上一层;若败……”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显寒意,“则可使陛下与天下人皆知,非我辈不欲救国,实乃桓温北伐启衅,招致强敌,乃至使者亦不能挽回。更可借此……将那出使的凶险差事,塞给桓温的人。”
密室中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即几人眼中都露出了然与赞同的神色。
“使者人选?”
“吴郡陆昶!”王劭毫不犹豫,“此子乃桓温近臣,颇受信用,以其为使,可代表西府态度;他文采斐然,那篇《讨姚檄》天下传诵,或有些许辩才;出身吴郡陆氏,虽非一等高门,亦算清流,可为国使。最重要的是——”他冷笑一声,“他年轻资浅,骤登高位,早已惹人眼红。此行九死一生,若其能说动苻坚,我等举荐有功;若其失败,甚至触怒苻坚遭害,折损的也是桓温的羽翼,正好去一心头之患!”
一石二鸟之计,毒辣而精准。
翌日朝会,在一片哀求退兵、谢罪的声浪中,王劭整了整衣冠,从容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惊慌退避,乃至遣使谢罪,徒损国格,更助苻坚气焰,绝非良策!”
顿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王劭不慌不忙,继续道:“臣以为,当遣一能言善辩、胆识过人之上使,持节前往长安,面见苻坚。非为谢罪,乃为陈说利害!要向苻坚阐明:姚襄反复小人之真面目;桓公北伐乃讨逆正义之师;秦若助逆,必结怨于晋,且自身侧后空虚,必为慕容、西凉所乘;若秦作壁上观,我朝愿以其他方式略表谢意(如互市)。如此,或可说服苻坚暂缓出兵,则我危机自解!”
这番言论,在恐慌的朝堂上显得格外突兀却又掷地有声。绝望中的群臣仿佛看到另一条路。
“然……然则,谁人可担此重任?”皇帝迟疑地问。
王劭深吸一口气,拱手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传遍大殿:
“臣举荐——姑孰西府参军,陆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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