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姑孰大营,陆昶一行二十余骑,如同离弦之箭,射入江北苍茫的秋色之中。
长江天堑很快被甩在身后,眼前的景致悄然变换。建康的温软湿润、姑孰的紧张有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粗粝、旷野的气息。战乱频仍的江淮大地,虽经桓温近年经营稍复生机,但沿途仍可见废弃的村舍、荒芜的田地,以及那些用警惕而麻木眼神打量着这支小小队伍的零星百姓。驿道年久失修,车辙深陷,尘土飞扬。
陆昶默然看着这一切,心中那份因临危受命而产生的激荡,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沉郁的责任感。北伐,不仅仅是为了桓温的威望,为了朝廷的体面,更是为了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和其上挣扎求生的黎民。
他约束队伍,加快速度,尽量避开大的城镇,循着驿道兼程北进。白日里策马奔驰,夜晚则宿于驿馆或可靠军寨。每到一处,他都会仔细询问当地吏员、老兵关于前方路途、民情以及任何有关秦军的消息。
越往北,气氛似乎越发凝滞。关于前秦“大军东进”的流言版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骇人。有人说亲眼见到秦军铁骑如云,络绎出关;有人传言姚襄已与邓羌会师,正磨刀霍霍。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江北之地蔓延。
副使小崔年轻,难免被这些流言搅得心神不宁,夜里值宿时忍不住低声道:“参军,听闻那苻坚身高八尺,虬髯如戟,能生裂虎豹,可是真的?还有那王猛,据说面色阴沉,寡言少语,一眼便能看透人心……”
陆昶正就着油灯查看地图,闻言抬头,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稳:“苻坚是否身高八尺我不知道,但其人能容王猛,并委以国政,可见绝非只知逞勇斗狠的莽夫。王猛深沉多智不假,然其一切谋划,皆是为了前秦之国富兵强。只要把握住此点,便有话可说。”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流言蜚语,多不可信。秦军若真有大举东进之意,沿途关防岂会如此松懈?邓羌屯兵弘农,而非直趋洛阳,其观望之意,已十分明显。我等此行,正要利用其这番心思。”
小崔见陆昶如此镇定,心中稍安,用力点了点头。
数日后,队伍抵达淮水北岸重要据点。在此,陆昶获得了更为确切的消息:前秦建节将军邓羌确实已率约五千骑进驻弘农郡,但并未再向东推进,反而开始加固营垒,似在做长期驻扎的准备。而姚襄方面,则多次遣使催促邓羌进兵,均被以“粮草未济,需待陛下旨意”为由搪塞过去。
“果然如此……”陆昶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王猛“坐观成败”的战略意图,已显露无疑。
渡过淮水,景象愈发荒凉。时近深秋,原野上一片枯黄,寒风卷起尘土,打在脸上生疼。偶尔能看到小股溃兵或流民,见到他们这支衣甲鲜明的队伍,都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逃散。天地辽阔,却弥漫着一股萧瑟与不安。
终于,前方出现了渭水的轮廓。浑浊的河水奔流不息,对岸,便是前秦的核心疆域,那座名为长安的帝都已然在望。
渭水渡口,关卡森严。守关的秦军士卒身着不同于江东的黑色戎服,眼神锐利,盘查往来行人极其严格。验看过陆昶的符节文书后,一名队率模样的军官上前,操着带有关中口音的官话,语气冷硬:“可是江东来的使者?丞相有令,请使者一行先至驿馆歇息,丞相明日于府中接见。”
态度公事公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陆昶面色平静,拱手道:“有劳将军引路。”
渡过渭水,踏上长安地界,一股与江东截然不同的风气扑面而来。道路更为笔直开阔,田亩规划齐整,虽已是深秋,仍能看出精耕细作的痕迹。沿途所见百姓,面色虽多黧黑,神情却似乎少了几分江淮间的惶惑,多了一丝被严格管束下的秩序感。显然,王猛“治乱世用重典”的风格,已在此地打下深刻烙印。
长安城郭宏伟,城墙高厚,气象森严。虽经战火,但修缮完好,门禁盘查极严。进入城中,但见街道规整,市坊分明,行人车马各行其道,少见喧哗吵闹,一种冷峻而高效的秩序感弥漫在空气里。
被引入接待外国使臣的驿馆后,陆昶吩咐众人小心安顿,检查车马礼物,不得随意外出。他自己则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和整齐却略显压抑的街景。
这里,便是他将要面对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强大的对手——王景略的舞台。
“明日……”陆昶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窗棂上的微尘。他没有继续翻阅书卷,而是闭目凝神,将一路所见所闻、所有关于王猛的情报、以及自己构思了无数遍的说辞,在脑中再次细细过了一遍。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踏入长安的那一刻,已然开始。而明日的丞相府之行,将是决定此行成败的第一道,也是至关重要的一道关卡。
夜色渐深,长安秋寒刺骨。驿馆之外,这座古老帝都沉默地矗立着,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冷漠地注视着每一位来自远方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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