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程比北伐时轻快了许多,却也沉闷了许多。陆昶无心欣赏沿途渐变的景致,心中反复推演着抵达建康后可能面对的各种情形。桓温的嘱托、朝廷的可能的反应、各方势力的盘算,如同沉重的轭,压在他的肩头。
队伍终于抵达建康城外。依旧是那座雄踞江左的繁华帝都,秦淮河上画舫如旧,朱雀桥畔人流如织,似乎北方的血火、中原的焦土都与这里的软语笙歌毫无干系。然而,当这支风尘仆仆、带着明显北地肃杀之气的骑兵队伍,尤其是那几辆覆盖着麻布、却隐约露出森严仪仗轮廓的马车出现时,还是引起了路人的侧目与窃窃私语。
依制,他不能立刻进城。先遣快马早已入城通报。很快,宫中的旨意便到了:陛下将于明日太极东堂接受献俘,着报捷使臣暂歇官驿,听候宣召。
陆昶被引至专接待外臣和使节的官驿住下。他并未休息,立刻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府参军服色,虽仍是青色,但用料和纹饰已非昔日寒士可比。他仔细检查了要呈献的姚襄旗仗仪簿,确保无一错漏。
次日,太极东堂。
小皇帝司马奕高踞御座,面容依旧带着几分少年的稚嫩和身处高位的无措。两旁侍立着宦官与宫廷侍卫。丹陛之下,文武百官依序而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外。
“宣——征西大将军府行军参军、报捷特使陆昶,觐见!”
唱喏声悠长而肃穆。
陆昶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手捧装有献俘文书的玉盘,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入这象征东晋最高权力的大殿。他能感受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好奇、审视、忌惮、冷漠……不一而足。
他依礼跪拜,声音清朗,抑扬顿挫地宣读捷报文书,陈述克复洛阳、阵斩姚襄之功。随后,殿外侍卫将姚襄的王旗、华盖、以及一些残破的铠甲兵器依次抬入,陈列于殿前。那代表着羌胡权势的物件,此刻如同战利品般暴露在江东朝堂之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震撼。
“臣,陆昶,奉征西大将军桓公之命,献俘阙下,恭祝陛下万岁,天威远播!”陆昶最后叩首。
司马奕似乎有些被这场面镇住,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近侍。近侍低声提示了几句,小皇帝才连忙开口道:“爱卿平身。桓公与西府将士辛苦了,此乃不世之功,朕心甚慰。着有司依制论功行赏。”
程序性的褒奖过后,真正的风暴才刚要开始。
退朝后,陆昶立刻被引至尚书省的一处偏厅。这里的气氛比大殿更加凝重。**侍中王劭**与**御史中丞王彪之**早已端坐其中,显然已等候多时。王劭面色平和,眼神却透着谨慎;王彪之则面容严肃,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陆参军,坐。”王劭抬手示意,语气还算客气,“参军少年英才,此番北上,立下大功,可喜可贺。”
“侍中大人过誉,此乃大司马运筹帷幄,将士用命之功,昶不过尽本分而已。”陆昶谦逊回应,依言坐下。
寒暄过后,王彪之率先发难,语气直接而冷硬:“陆参军,洛阳虽复,然孤悬江北,千里转运,粮秣维系何其艰难!数十万大军久驻彼处,空耗国力,非长久之计。大司马奏表中提及欲长期驻守,甚至提及迁都之议,是否欠妥?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与朝廷安危,系于江东根本之地!”
陆昶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从容应对:“中丞大人明鉴。洛阳非普通城池,乃神州旧都,天下正朔所系。克复洛阳,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价值,足以鼓舞天下汉民之心。如今虽艰难,然大军驻守,可屏障淮泗,使胡马不敢轻易南窥。且大司马已在洛阳着手招募流民,屯田垦荒,以期逐步自给,减轻朝廷压力。若轻言放弃,岂非令将士鲜血白流,令遗民再陷胡尘?届时,恐非耗国力,而是失民心、丧国威。”
王劭插话问道,语气缓和却切中要害:“大司马功高盖世,朝廷自然倚重。然则,大军久处外镇,远离朝堂,若有急务,往来奏对不便。且…如今洛阳初定,百废待兴,大司马分身乏术,朝廷亦忧心北地防务。不知大司马于今后行止,可有初步筹划?”这话问得委婉,实则还是在试探桓温的意图和野心。
陆昶神色不变,拱手道:“大司马常言,‘北伐未成,何以家为’。如今驻军洛阳,实为巩固根本,以待天时。一切行止,自当谨遵陛下旨意,听从朝廷调度。大司马一心为国,绝无他念。此番命昶归来,亦是向陛下及朝廷详陈北地情状,恳请朝廷鼎力支持,共固中原。”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桓温的“忠诚”,又强调了北地困境和朝廷的责任。
王彪之冷哼一声,还想再说什么,王韶却用眼神制止了他。王韶抚须道:“陆参军所言,亦有道理。此事关乎国策,非一朝一夕可定。参军一路辛苦,且先回驿馆休息。陛下恩赏及朝廷议定之事,不日自有旨意。”
“谢侍中大人,谢中丞大人。”陆昶起身,恭敬行礼告退。
走出尚书省,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陆昶知道,这第一次交锋只是开始。王彪之的咄咄逼人,王韶的绵里藏针,都清晰地表明了朝廷的态度——警惕、制约、甚至不乏厌恶。
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如何从这看似繁华、实则计算精密的建康城中,为前线将士争取到实实在在的粮饷和支持,才是他此行最大的考验。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朱门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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