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郑先生一番指桑骂槐、恶毒无比的言论,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雅集原本尚算平和的气氛之中。满场寂然,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陆昶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暴怒失态,据理力争,还是惶惑不安,自辩清白?无论哪种,似乎都会落入对方预设的陷阱。
然而,陆昶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非但没有立刻厉声反驳,面上反而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宽容的笑意,仿佛听到的不是恶毒的构陷,而是一个值得深思熟虑的学术命题。他甚至还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对方的发言。
“郑先生忧国忧民,引史为鉴,所言…确有其理。”陆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地传入众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隐含着不容置疑的锋芒。“知人知面,确难知心。伪贤之患,史上不绝,确需时时警惕。故而圣主明君御极,首重何事?首重查实据、辨忠奸,明正典刑,以律法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而非…”
他话锋于此微微一顿,目光平和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回那郑先生脸上,语气依旧平静,却陡然加重:“…而非轻信那些来路不明、捕风捉影、甚至别有用心的街谈巷议,更非以此等虚妄之言作为攻讦他人的依据!”
不等郑先生反应,他声音陡然提高,变得慷慨激昂,却又逻辑严密:“**诸公皆在场,可还记得北伐之初?那时朝野内外,流言蜚语何曾少过?其中最多、最厉者,便是中伤大司马(桓温)心存异志、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其言辞之凿凿,其传播之广泛,比之今日郑先生所言,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猛地将桓温抬了出来,如同搬出一座巍峨大山,瞬间镇住了场子:“**然则陛下圣心烛照,明见万里,未因流言而心生猜忌,反而顶住压力,委大司马以北伐之重任,信任有加,托付国之利器!此乃何等英明!正因陛下不信谗言,只信实绩,方有我北伐将士上下一心,三军用命,最终克复洛阳,光耀国威之赫赫功业!此一事,便是最有力之明证: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实证!**”
他这番话,**以退为进,先是貌似承认对方提出的“警惕伪贤”这一普遍性原则,随即话锋一转,巧妙地抬出皇帝对桓温的“信任”作为最强大的挡箭牌,再用北伐大胜、克复洛阳这无可辩驳的实绩,反衬出一切流言蜚语的虚妄与可笑**。直接将对方架在了火上烤——你质疑我,岂不是在质疑陛下识人之明?在质疑这来之不易的北伐之功?
“故而,”陆昶目光重新锁定那脸色开始发白的郑先生,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近乎审讯般的追问,“陆某愚钝,还想向郑先生请教。先生方才所言‘左道聚众’、‘窥测神器’之事,言之凿凿,不知究竟所指为何地?发生于何时?主使者系何人?有何确凿人证、物证?是出自地方官报,还是御史奏章?抑或是刑部案卷?”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还请先生明示。若确有其事,绝非小事!陆某虽不才,亦当立刻据实禀明大司马,乃至上奏天听,请朝廷派员,彻查清楚,以安人心,以正国法!若…若只是道听途说之讹传,”
他语气微微放缓,却更显沉重:“则先生在此等场合,于公主殿下驾前,于诸公面前,妄言此等疑似构陷、动摇人心之语,恐非君子之道,亦有负圣上重振朝纲、安定天下之心吧?先生饱读诗书,当知《论语》有云:‘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他最后甚至引用了谢道韫方才的话,彻底将对方的言论定性为无德之行。
那郑先生被他这一连串的组合拳打得彻底懵了。他岂敢凭空捏造具体细节?那岂不是坐实了构陷朝廷功臣、散布谣言的罪名?他面色先是涨红如血,继而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学生…学生也只是…听闻…并非…并无实据…乃是…”
**谢道韫**适时开口,声音清冷如冰泉击石,做了最后的补刀:“陆参军所言极是。无实证而妄言疑似之事,非但无益于国,徒乱人心,更损及自身清誉。郑先生,慎言。”
临海公主见气氛已然一边倒,且王坦之一方理亏词穷,立刻面色一沉,凤目含威,出面强硬打圆场,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呵斥:“好了!今日乃本宫雅集,只谈风月玄理,不论这些捕风捉影、无凭无据之事!谁再妄言朝野是非,搅扰清兴,休怪本宫立时逐客,绝不姑息!”
此番风波,在陆昶沉着机智的应对和临海公主的强势干预下,看似暂歇。但厅堂之下的暗流却因此番短兵相接而愈发汹涌湍急。王坦之面色铁青,放在案几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狠狠瞪了那不成器、败下阵来的郑先生一眼,眼中寒芒闪烁,显然并未放弃。
雅集虽仍在继续,但空气中已然弥漫开一丝再也无法忽略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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