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大司马府的书房,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吸纳着来自建康的恶意揣测与流言蜚语,又散发出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桓温独自坐在案后,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郗超那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如同冰冷的秋水,浇灭了他心中因陆昶建功而起的最后一丝灼热,只剩下政治权衡后的一片凉薄。
他并非昏聩之辈,自然知道侄子桓懿的那点心思。嫉妒、狭隘、急功近利,却又带着桓家子弟特有的、对权力近乎本能的渴望。往日里,他对桓懿那些小打小闹的争宠行为多是呵斥几句,并不真正放在心上。但此刻,情况不同了。
郗超的话反复在他脑中回响:“……为大局计……迫于形势……得不偿失……” 是啊,大局。什么是大局?就是他桓温的权威,就是西府的稳定,就是不能给朝廷以及王谢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任何可乘之机!陆昶…确实是一把好刀,但如今这把刀太过锋利,不仅伤敌,也开始烫手,甚至可能割伤持刀人自己。
就在他心绪烦乱之际,书房外再次响起了桓懿那刻意放得恭敬,却又难掩急切的声音:“叔父,侄儿有要事禀报。”
桓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很快又被更深沉的算计所取代。他沉默了片刻,终是沉声道:“进来。”
桓懿几乎是趋步而入,脸上带着忧国忧民、为主分忧的恳切表情。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叔父的脸色,见其阴沉却并无怒色,心中顿时有了底。
“叔父,”桓懿躬身行礼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语气充满了担忧,“建康那边的流言是愈演愈烈了,简直不堪入耳!侄儿实在是担心,再任由其发展下去,恐严重损害叔父您的清誉啊!”
他见桓温不语,只是用手指缓慢地敲击着案几,胆子便大了起来,开始添油加醋:“而且…而且军中近来也确实有些不太平。您知道的,洛阳新附,人员混杂。陆参军…他用人或许…或许过于注重才能,而疏忽了根基与忠诚。他那些北府旧部,气焰日渐嚣张,俨然以功臣自居,对其他系统的将领多有排挤。赏功罚过之事,也多有偏袒之嫌,军中已是怨声四起,不少将领都偷偷向侄儿诉苦,只是惧于陆参军之势,敢怒不敢言啊!”
他甚至不惜捏造更具杀伤力的谎言,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什么惊天秘密:“还有一事…侄儿本不想说,但事关重大,不敢隐瞒。前日…前日有巡营士卒截获一封鬼鬼祟祟射入营中的箭书,上面…上面竟是胡文!虽已及时销毁,但难免有人猜测…是否与北方某些势力有所…有所勾连?当然,侄儿绝不信陆参军会如此糊涂,但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桓懿极擅此道,并不直接指控,而是不断地抛出疑点,放大矛盾,将一切不好的苗头都隐隐约约地引向陆昶,最后再假惺惺地表示“不信”,但其毒辣效果已然达到。
桓温听着,面色依旧沉静,但敲击案几的手指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知道桓懿的话里十句有七八句是水分,甚至可能是恶意中伤。但他没有打断,更没有呵斥。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桓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默许,心中狂喜,更是滔滔不绝,将所能想到的、所能编造的所有不利于陆昶的言论都倒了出来,核心只有一点:陆昶已成祸患,必须尽早抑制。
终于,在桓懿说得口干舌燥之后,桓温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难辨,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哦?军中情势,竟已至此了吗?”
没有质疑,没有反驳,只是一句听似平淡的询问。
桓懿心中大定,知道叔父已然听进去了,甚至默许了他的行为。他连忙躬身道:“侄儿所言,句句属实,皆是为叔父基业、为西府稳定着想啊!为今之计,是否…是否该未雨绸缪,稍抑其权柄,令其暂离中枢,既可平息物议,亦可观其后效?”
桓温再次沉默了片刻,然后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好了,此事我已知晓。你且先退下吧。军中事务,还需多用些心。”
没有明确的指令,但那句“多用些心”,在桓懿听来,无异于最大的鼓励和授权。他强压住心中的得意,恭敬地行礼退下。
书房门轻轻合上。桓温独自坐在烛光下,身影显得有些孤寂。他明知桓懿是在借机倾轧,明知那些话多不可信,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默许。为了稳住朝廷,为了平息流言,也为了…安抚内部那些如桓懿一般嫉妒不安的心。**牺牲一个陆昶,能换来多方暂时的平静,这在他此刻的政治天平上,成了一笔“划算”的交易。**
他目光扫过案上那些关于陆昶赫赫战功的旧日捷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最终,还是被冰冷的现实所覆盖。权力的游戏,从来都是如此残酷。而他,早已深谙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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