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婧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如同在精雕细琢的琉璃盏中猛地投入一块未经打磨的顽石,其粗粝与直接瞬间划破了方才由王璎精心编织的、略带暧昧的婉约氛围。场间一时静极,众人神色各异,惊愕、赞同、尴尬兼而有之,唯有丝竹声仍不识趣地轻柔响着,反而更衬出这片刻的凝滞。
王璎面上的笑意虽未完全褪去,却也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失却了先前的流光溢彩。她借着与身旁一位交好的贵女低声品评那株“金带围”花瓣的层数,微微侧过身去,暂避这直刺而来的锋芒,只是那握着团扇的指尖,微微透出些用力过度的青白色。
陆昶正待对桓婧那带着江湖侠气般的“声援”略作回应,全了礼数,却忽觉一道阴鸷冰寒的目光自身侧扫来,如毒蛇吐信,令人肌肤生栗。他不动声色,眼观鼻,鼻观心,只用极敏锐的余光瞥去——只见王坦之安然跪坐于席上,面色沉静如水,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赏歌舞般的浅笑,唯独那垂在宽大袖袍之外的手指,在紫檀木案几上,极轻、极有规律地叩击了两下,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
信号已发。
下一刻,一位坐在王坦之下首、身着儒袍、以博闻强记却长于钻营闻名的清客——姓郑,人称郑先生——便应声而起。他先是整了整衣冠,动作缓慢而刻意,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才向临海公主的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无比。
“桓娘子方才所言,振聋发聩,令学生茅塞顿开。”郑先生开口,先是貌似由衷地肯定了桓婧一句,言辞恳切,仿佛真被那“材自挣遇”的说法所折服。然而,他话锋旋即一转,如同溪流突遇断崖,陡然变得沉郁顿挫:“然则,学生由此想到,古今兴衰,王朝更迭,其间有多少憾事,并非源于无材无遇,而是败于…识人不明,忠奸难辨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意味,目光扫视全场,成功地将在场诸公都拉入了他的语境之中。“史鉴昭昭,血迹未干!远有王莽谦恭未篡时,欺世盗名,蒙蔽天下;近有…呵呵,诸多教训,不可不察!尤其那些藏得极深、善于伪装的‘伪贤’、‘奸材’,其口蜜腹剑,其包藏祸心,一旦得势,便是国朝大患!”
铺垫已足,他语气猛地一变,变得更加神秘低沉,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分享什么关乎国运的惊天秘辛,声音压得恰到好处,既能令全场竖起耳朵聆听,又营造出一种密室私语的紧张感:
“甚至,不独青史所载,便是当今民间市井,亦有些光怪陆离、令人匪夷所思之传闻悄然流布。学生不才,也曾耳闻一二…”他刻意停顿,吊足胃口,“听闻某些边陲之地或荒僻乡野,有左道之士,或假托神异,自称得授天书;或借符水治病之名,行聚众敛财之实;甚或有行那扶乩占卜、窥测天机之诡秘勾当。其行踪飘忽,其组织严密,其心…呵呵,”他发出两声意味深长的冷笑,“其心恐非良善!聚拢无知乡民,蛊惑人心,动摇根基,此等行径,岂是寻常?学生斗胆妄测,未必没有那窥测神器、图谋不轨之嫌呐!”
他这番话,如同毒液般缓缓注入空气之中。言辞间,**他的目光游移,似是在对全场发言,但那眼角的余光,那微微侧向的角度,那刻意加重语气的“窥测神器”、“图谋不轨”,都像一根根无形的毒刺,一次次地、精准地射向静立一旁的陆昶**!虽未直言其名,但其影射之恶毒、关联之险恶,已是昭然若揭!这正是王坦之等人处心积虑散布的“陆昶结交妖人、窥测神器”流言的第一次公开的、正式的、也是最凶狠的试探!
场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冰冷粘稠的蛛网骤然罩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方才赏花论道的闲适,桓婧带来的冲击,顷刻间被这赤裸裸的政治构陷撕得粉碎。所有目光,惊疑、审视、恐惧、兴奋、担忧…种种情绪,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风暴中心的陆昶身上!
**谢道韫**原本平和澄澈的眼眸骤然收缩,秀眉紧蹙,一道锐利如剑的光芒自眼底闪过,她不再看那郑先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王坦之,其中充满了冰冷的审视。
**王璎**脸上的血色微微褪去,她彻底收敛了残余的笑意,疑惑而震惊地看向族兄王坦之,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在此等场合、用如此直接而恶毒的方式发难,纤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心口。
**桓婧**早已放下了银壶,她站直了身体,双手抱胸,**眯起的双眼中再无半点玩笑之意,只剩下全神贯注的警惕和一种近乎于沙场上评估威胁的冷冽**,她的视线在郑先生、王坦之和陆昶之间快速移动。
风暴中心,陆昶依旧站得笔直,面色沉静如水,仿佛那恶毒的影射并非针对他。唯有离得极近之人,或许能察觉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眸底深处,一片冰封的海面下,似有滔天巨浪正在酝酿。他知道,雅集的风花雪月已然彻底落幕,真正的生死博弈,此刻才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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