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虽在临海公主的强压下恢复了表面的觥筹交错,但那根紧绷的弦却始终萦绕在众人心头,挥之不去。陆昶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或应酬试探,或接受隐晦的示好,只觉得这凤池苑的和风暖香,竟比洛阳城下的血火硝烟更令人疲惫。他寻了个间隙,假作被苑中一盆造型奇特的罗汉松吸引,信步走向不远处临水而建的一座飞檐小亭,欲求片刻清静。
亭中无人,唯有微风拂过水面带来的湿润气息。他刚立于栏边,深吸一口气,便听到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衣袂窸窣,带着一丝熟悉的清冷香气。
他未曾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谢道韫袅袅步入亭中,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波光粼粼的池面,仿佛两人只是恰巧在此处赏景。
“方才之事,参军应对得极好。”她的声音不高,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落入陆昶耳中。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女郎过誉。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女郎与公主殿下从旁相助,恐难轻易平息。”陆昶微微侧首,低声道。亭角垂下的藤蔓在他们身后形成一道自然的屏障,隔绝了远处的喧嚣。
谢道韫轻轻摇头,目光依旧看着水面,**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匕首般精准犀利**:“参军不必过谦。彼等今日发难,言辞狠毒,看似针对参军一人,欲以‘结交妖人’、‘窥测神器’这等骇人听闻的罪名将你彻底抹杀…”
她略作停顿,终于转过脸来,清澈而睿智的目光看向陆昶,**点破了那层最关键窗户纸**:“…然则,其真正目的,绝非仅仅折损一员西府骁将这般简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所惧者,非参军一人之战功与名望,乃是大司马(桓温)藉此北伐大胜而愈发鼎盛的威望与兵权。西府兵强马壮,又新立不世之功,已令朝中许多人寝食难安。打击你,便是挫削大司马的羽翼,便是试探陛下的态度,便是为日后更大的风波投石问路。”
陆昶心神一震。他虽然也隐约察觉到对方意在桓温,但谢道韫此刻如此清晰、冷静地将这残酷的政治逻辑剖析出来,依旧让他感到一股寒意。这位谢家女郎的**政治洞察力,远非常人可及**。
“因此,”谢道韫继续道,语气沉稳如常,仿佛在阐述一段经义,“参军日后应对此类攻讦,无需在具体污名上过多纠缠,徒耗心力。只需紧守‘忠君、为国、实证’三点,稳如磐石。忠于陛下,此为臣子本分,无人可指摘;心系国朝收复之大业,此乃大义所在;凡事讲求实证,而非空口污蔑。守住这三点,其余一切构陷,皆如无根浮萍,狂风虽疾,亦难撼动山岳。”
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带着一丝警示的意味:“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彼等今日未能得逞,绝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洛阳军中,人员构成复杂,新附之众、各方势力交织其间,最易滋生事端,亦最易为人所乘。参军还需格外留意军中舆情,谨慎处置各类事务,尤其是赏罚、人事,务求公允分明,勿使小人有机可乘,行那离间分化、散布怨望之举。根基稳固,则外邪难侵。”
**她寥寥数语,不仅剖析了对方的核心意图与朝堂大局,更给出了清晰而实用的应对策略,甚至预判了对方下一步可能攻击的方向,其眼光之毒辣、思虑之周全,令人叹服。** 这已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的见识,俨然是顶尖谋士的水准。
陆昶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郑重颔首,低声道:“女郎金玉之言,洞若观火,昶受益匪浅,铭记于心。多谢女郎解惑。”
谢道韫微微摇头,示意不必言谢。亭中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藤叶的细微声响。两人并肩而立,望向同一片水域,**某种基于高度智慧认同和当前共同处境下的默契与信任,在这静默中悄然滋生,坚实而沉静**。他们都明白,眼前的风平浪静只是假象,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多事之秋,”良久,谢道韫极轻地叹息一声,声音几不可闻,“各自珍重。”
说罢,她不再多言,仿佛只是赏景已毕,自然地转身,袅袅婷婷地走出了小亭,身影很快融入了远处的光影交错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昶独立亭中,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深沉。谢道韫的提醒,如同在他心中点亮了一盏灯,照亮了前路的迷雾,也照出了潜伏的荆棘。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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