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枷锁,一日紧过一日。陆昶虽居于驿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压力与窥探。来自西府洛阳方向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判,让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桓温的态度,已然明了。
继续留在建康,无异于困守孤城,只能被动地等待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他必须破局,必须找到一条生路。
这一日,天光微熹,陆昶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并未携带过多随从,只令两名亲卫远远跟着,悄然出了驿馆,径直往乌衣巷方向行去。
乌衣巷口,夕阳草树,寻常巷陌,却沉淀着帝国最顶级的权势与风流。陆昶在一处并不起眼、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的府邸前停下。门楣之上并未悬挂彰显身份的匾额,但稍通世情之人皆知,此处乃是谢安,谢安石的府邸。称病不朝已久,却无人敢忽视其存在。
经门房通传后,陆昶被引入府中。与外界想象的奢华不同,谢府内部陈设清雅简朴,庭园疏朗有致,唯有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檀香和书架上一排排厚重的书卷,昭示着主人不凡的品味与底蕴。
在一间临水的小轩内,陆昶见到了谢安。他并未卧病在床,而是穿着一身宽松的葛袍,正悠闲地坐在窗边煮茶,气色红润,眼神清明恬淡,见到陆昶,只微微一笑,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陆参军来了,坐。尝尝今年新下的阳羡茶。”
仿佛陆昶只是一位寻常来访的晚辈,而非正处于风暴漩涡中心的焦点人物。这份超然物外的气度,让陆昶焦灼的心绪也不自觉地平复了几分。
两人品茗闲谈,从江北风物谈到洛阳市井,谢安言谈风趣,见识广博,却绝口不提朝局政事,更不问陆昶为何而来。陆昶也沉住气,并不急于开口,只是恭敬应答,细心品味着茶中韵味,也品味着谢安每一句话中可能蕴含的深意。
直到一壶茶尽,谢安才仿佛不经意般,目光投向窗外悠悠白云,缓声道:“近来读史,偶有所得。想起春秋时晋国旧事,颇觉感慨。”
陆昶心神一凛,知道关键来了,凝神静听。
谢安声音平和,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晋献公之子,太子申生,敦厚仁孝,国内称贤,然居于都城,深陷骊姬构陷之局,终至自缢而亡,良可叹也。”他顿了顿,话锋微转,“而其弟重耳,虽被迫流亡列国,十九年间颠沛流离,备尝艰辛,然终得返国继承大统,励精图治,终成一代霸主,开启晋国百年霸业。”
他轻轻放下茶盏,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陆昶,语气依旧淡然:“**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有时,一时之困顿,并非绝路;一时之远离,亦非祸事。关键在于,是否能在纷繁复杂的局势中,看清何处是死地,何处…又或许暗藏生机。”
此言一出,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惊雷炸响在陆昶心间!
他瞬间明白了谢安的深意!建康,就是他的“内”,是权力倾轧的核心,是流言杀人的刑场。留在这里,就如同太子申生,纵有千般才华、万般委屈,也只能在不断的攻讦和君王的猜忌中一步步走向毁灭。而离开,像重耳一样暂时远走,跳出这个致命的棋盘,虽然看似放弃了一切,却可能于绝境中劈开一条生路,赢得喘息之机,乃至…未来的可能!
谢安并未明言他该如何做,甚至没有直接点评当前局势,只是用一个古老的历史典故,便为他点破了眼前的迷障,指明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陆昶深吸一口气,起身,对着谢安深深一揖:“安石公一席话,胜过十年苦读。昶…受教了!”
谢安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随意谈论了一下天气:“茶凉了,我再煮一壶。陆参军若有暇,不妨再饮一杯?”
陆昶知道,点拨已到,无需再多言。他恭敬道:“不敢再叨扰安石公清静。今日之言,昶铭记于心,告辞。”
重耳在外而安…他需要离开建康,离开桓温的直接控制范围,去寻找那个能让他“安”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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