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下邳。刺史府书房内,炭火哔剥,却驱不散郗愔眉宇间的沉凝。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由快马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述了陆昶抵达东海郡后的种种作为——当众立威诛吏、强闯邓府交锋、颁布垦荒免税二令、乃至那场蹊跷的“泗水劫粮”以及随后应对邓家阴招的凌厉手段。
从事躬身在侧,低声道:“使君,这位陆太守,行事如霹雳烈火,着实…惊人。如今郯县民心渐附,但邓家反击已至,霉种坏具,谣言四起。陆太守虽应对得当,然其麾下不过百余亲兵,郡兵废弛,如孩童持金过市,险象环生。长此以往,恐难支撑。且其粮草,除却劫得那批,多为谢家暗助,终非正途,易授人以柄。”
郗愔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积雪压枝,一片肃杀。
陆昶…谢安举荐的人。他起初并未太过在意,只以为是谢家布下的一步闲棋,或是建康那潭浑水里溅起的一朵小浪花。没想到,此子竟有如此胆魄和手段。
东海郡那块烂摊子,北连青州,他身为刺史,岂会不知?邓家盘根错节,与北虏暗通款曲,历任太守非死即徙,早已成为徐州身上一块流脓的疮疤。他不是不想动,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投鼠忌器。既要平衡建康朝廷与桓温的态度,又要顾忌本地豪强反弹引发边衅,其中分寸,极难拿捏。
如今,陆昶这把刀,不管不顾地劈了下去,虽然莽撞,却意外地劈开了一丝光亮。
“邓文康那条老狐狸,这次怕是真被戳到痛处了。”郗愔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他经营东海多年,岂会只有这点手段?后续必有更毒辣的反扑。”
他沉吟片刻。陆昶若成功,东海靖安,他郗愔坐享其成,政绩斐然。陆昶若失败,也不过是一枚过早牺牲的棋子,于他无损。但眼下看来,这枚棋子,似乎有成为悍将的潜质。
值得一赌。但赌注,不能下得太大。
“传令。”郗愔终于转身,目光锐利,“其一,从州兵左营调五百精锐,要悍勇能战、家世清白者,由裨将韩雍统领。对外便称,近日东海匪患猖獗,扰及邻郡,特派兵巡边弹压,并协助地方安民垦荒。一应粮秣用度,皆由州府支应。”
从事心中一凛。五百州兵,皆是百战老卒,这是一股足以改变东海郡力量对比的生力军!更妙的是“巡边剿匪”的名义,冠冕堂皇,让邓家乃至朝廷都无话可说。
“其二,从州仓调拨粮秣三千石,随军一同运往郯县,充作军粮及…安民之用。”郗愔顿了顿,“告诉韩雍,这批粮食,如何用于‘安民’,悉听陆太守安排。”
三千石粮,不多,却足以让陆昶再支撑一段时间,缓解燃眉之急。
“其三,”郗愔语气加重,“令韩雍私下觐见陆太守,转达吾意:东海之事,吾已知之。霹雳手段,菩萨心肠,虽好,然需知过刚易折,朝中耳目众多,非止建康一隅。桓公处,吾尚能代为转圜一二,然陆太守亦需速显‘实效’,以堵悠悠众口。”
这番话,意味深长。既是肯定了陆昶之前的作为,也提醒他朝堂局势复杂,警告他手段需更圆融谨慎。最后一句更是关键——要求陆昶必须尽快拿出实实在在、能写在奏报上的功劳,比如剿灭一股有分量的匪患,这样才能让他郗愔有底气在桓温面前为其说话。
从事深深躬身:“使君深谋远虑,属下即刻去办!”
数日后,郯县城外。
一支军容严整、打着徐州刺史旗号的队伍,护送着长长的粮车,出现在官道尽头。盔甲鲜明,刀枪耀目,与郯县那些破衣烂衫的郡兵形成鲜明对比,立刻引起了巨大轰动。
裨将韩雍乃郗愔心腹,为人沉稳干练。他径直入郡衙,递上公文,对陆昶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韩雍,奉郗使君之命,率州兵五百,巡边至此,剿匪安民,并押运军粮若干!一应人马,谨听陆府君调遣!”
陆昶看着堂下这位精悍的将领,再看向衙外那支杀气腾腾的州兵队伍和满载粮草的大车,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稍稍松动了一丝。
雪中送炭!这才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他立刻上前扶起韩雍:“韩将军辛苦!郗使君厚爱,陆某感激不尽!诸位将士远来劳顿,请先安营歇息,粮草入库事宜,本官即刻安排!”
有了这五百精锐州兵,他手中可用的兵力顿时宽裕起来。城防、要道、垦区巡逻皆可增强,谢玄和他的亲兵得以从繁琐的守卫任务中解脱,更能专注于应对邓家的阴谋和…下一步的主动出击。
是夜,郡衙书房。
韩雍向陆昶转达了郗愔那句含蓄却分量极重的话。
陆昶听完,沉默片刻,眼中光芒流转。他走到墙边那幅简陋的东海郡舆图前,目光锐利如刀,最终落在了西北方向一片标注着险峻山岭的区域。
那里,盘踞着东海郡为祸最烈、实力最强的一股土匪,首领绰号“座山雕”,麾下亡命之徒数百,据险而守,劫掠商旅,甚至敢袭击小股官军,邓家亦曾暗中与之勾结。因其活动区域靠近徐州与青州边界,剿灭他,既是靖安地方,也有巩固边防之功,正是郗愔所需要的“实效”!
“请韩将军回复使君,”陆昶转身,语气坚定如山,“陆某,必不负使君期望!东海匪患,指日可定!”
送走韩雍,陆昶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上“座山雕”的老巢。
“高啸…是时候让你这‘雪里蛟’,去会一会那只‘座山雕’了。”他低声自语,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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