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昶与谢玄于郯城书房内审慎谋划之际,数匹快马已携着明伦堂论辩的详细经过,驰入了秦淮河畔的建康城。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池水的石子,迅速在乌衣巷、青溪里这些高门甲第之间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谢安府邸,水榭清凉。
谢安宽袍博带,倚在胡床之上,手中拿着一封刚由东海加急送来的书信,正是其侄谢玄的亲笔。他看得极慢,时而凝神,时而嘴角微扬,最终将信纸轻轻置于案几之上,端起一旁的药酒,呷了一口,目光投向榭外摇曳的竹影,久久不语。
坐在下首的王羲之,虽已卸任会稽内史,但风采不减当年。他见谢安神色莫测,不由问道:“安石,可是东海又有新动向?听闻那陆昶在郯城搞了一场不小的论辩,声势颇隆?”
谢安收回目光,将案上信件推向王羲之,淡淡道:“逸少不妨一观。陆昶此子,非常人也。”
王羲之接过细读,起初神色尚算平静,随着阅读深入,眉头渐渐蹙起,尤其是看到陆昶驳斥“星象”、“祭祀”、“贵贱”以及最后抛出“农战”之论时,持信的手指都不由微微收紧。待他看完,长吁一口气,将信放回案上,沉吟道:“辞锋锐利,直指要害,更难得的是……其立论之基,竟在于‘实效’与‘民利’。‘选贤任能之纲,赏罚分明之常’,‘万物各得其所,各尽其能’……此等言论,可谓石破天惊,与当今清谈之风,格格不入啊。”
谢安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何止格格不入,简直是掀了诸多人的桌子。孙泰师徒,此次算是撞在了铁板上。不过,他们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天师道,还有吴地众多与道门牵扯颇深的中小世家。陆昶此举,痛快是痛快,却也埋下了不少隐患。”
“隐患便在‘农战’二字!” 王羲之语气凝重了几分,“此论太过刚猛,近乎霸道。建康城中,对此非议者恐怕不在少数。高平郗氏或可保持沉默,但其他各家,尤其是那些以经学传家、标榜仁政王道的,岂能坐视?只怕弹劾的奏章,已在酝酿之中了。”
谢安颔首,目光深邃:“弹劾是必然。有人会斥其‘慕秦法之遗毒’,有人会忧其‘拥兵自重,渐成割据’。甚至……宫中那位,听闻此事,怕也会心生疑虑。” 他指的是当今皇帝司马昱。
“那安石之意……”王羲之探询道。他知道谢安对陆昶一直抱有某种程度的欣赏,甚至默许了谢玄留在东海。
谢安缓缓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然,江东如今,需要的或许正是这等能扎扎实实做事、抵御外侮的‘秀木’。北有强燕,西有桓荆州,朝廷若再自毁栋梁,岂非自断臂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陆昶锋芒太露,确需稍加敛藏。玄儿信中也提及,他们已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想,对外将淡化‘农战’之名,多强调‘保境安民’、‘抵御北虏’之实。此乃老成之举。”
王羲之叹道:“希望他能把握好其中的度。只是,经此一事,他在建康士林中的名声,恐怕毁誉参半了。清流之中,视其为异类者,必不在少数。”
“毁誉由人。”谢安淡然道,“逸少,你我所见,这江左风流,清谈玄理,固然风雅,然于社稷安危、民生疾苦,又有几分切实助益?陆昶在东海,田亩辟,流民安,工坊兴,强兵成,此乃实实在在的功业。与其纠结于其言论是否合乎‘古制’,不若看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水榭边,望着池中游鱼,幽幽道:“且看着吧。这江东的棋局,因陆昶这一子,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孙泰之辈,鼠目寸光,只知维护自家那点坛坛罐罐;桓荆州雄才大略,或会视其为敌,或会试图利用;而朝廷……呵呵。”
谢安没有再说下去,但王羲之已然明白其未尽之意。朝廷羸弱,既要倚仗如陆昶这般能臣守护北疆,又恐其势大难制,其中的猜忌与平衡,微妙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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