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太守府的书房内,烛火是唯一跃动的生机。
陆昶起身,想从书架上寻一本闲散游记换换思绪,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却在不经意间,碰落了一个置于书架顶层、毫不起眼的旧木匣。匣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盖子滑开,里面并非金银珠玉,只有几封家书,一方旧砚,以及一卷边缘已微微泛黄、被仔细卷起的素绢。
陆昶俯身拾起,认出这是父亲的遗物。他心中微动,缓缓展开素绢。熟悉的、略带嶙峋风骨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一首他少年时曾见父亲书写,却未必完全理解的旧诗:
晓看天色起,卧揽朝夕变。
六韬与浮云,对镜叹鬓白。
年华随春去,岁寒染秋桐。
世风逐日下,俯首势倾微。
抚琴弦声断,蓦然不能语。
心湖奏涟漪,泪襟袖满盈。
昔时青春少,自负捭阖策。
执笔挥方遒,欲绝穷青史。
浩海连成碧,千山一目尽,
开怀酬壮志,酌酒笑王侯。
诗句一字字读来,陆昶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父亲当年在江左天师道沉浮的身影。那“晓看天色起,卧揽朝夕变”的勤勉与警觉,不正是自己如今在东海夙兴夜寐、时刻关注各方动向的写照?那“六韬与浮云”的慨叹,是胸怀韬略却见其如浮云般难以把握的无奈,如同自己手握“农战”之策,却要面对重重阻碍,甚至不得不暂时藏锋。
“对镜叹鬓白”,“年华随春去”……父亲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下这光阴逝去、壮志渐老的悲音?是在一次次欲报家国被忽视之后?还是在目睹朝堂党争倾轧、国势日渐衰微和天师道两派之争无力之时?“世风逐日下,俯首势倾微”,这八个字,何其沉重,几乎道尽了东晋一朝门阀政治下的积弊与颓唐。那抚琴弦断、泪湿衣襟的悲怆,是理想受挫、前路迷茫的深切痛苦。
然而,诗的后半段,笔锋陡然扬起。
“昔时青春少,自负捭阖策。执笔挥方遒,欲绝穷青史。”——这何尝不是他陆昶初至东海,欲以胸中所学,涤荡积弊、匡扶时局的雄心?
“浩海连成碧,千山一目尽,开怀酬壮志,酌酒笑王侯。”——这睥睨山河、蔑视权贵的豪情,这欲以自身力量改天换地的气魄,与他此刻虽面临困境,却愈发坚定的内心何其相似!
父亲最终未能完全实现他的抱负,困于那“俯首势倾微”的时局,带着“泪襟袖满盈”的遗憾离去。诗稿在此戛然而止,那未尽的余韵,仿佛一声跨越生死的诘问,回荡在陆昶的心间。
他握着这卷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诗稿,久久伫立。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与记忆中父亲清瘦而执拗的背影隐隐重叠。
父亲的诗,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前辈的坎坷与悲欢,也照见了他自己当下的处境与心境。
父亲因“世风”而“俯首”,因“势微”而“泪盈”。而他陆昶,绝不!
东海便是他的根基,这万千黎民便是他的力量,“农战”之策便是他破局的利器。纵有千难万险,纵需暂时隐忍,他也要将那“浩海连成碧,千山一目尽”的蓝图,亲手在这片土地上实现!
一种混合着悲怆、理解、以及更加决绝的斗志,在他胸中激荡、升腾。那因“门户私计”而生的无力感,在此刻被一种更加宏大、更加沉重的历史责任感所取代。他不仅要战胜外部的敌人,更要打破那让父辈扼腕叹息的、腐朽的循环!
他将诗稿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放回木匣,郑重地合上盖子。仿佛完成了一次与父亲的对话,一次跨越时空的信念交接。
“父亲,您未走完的路,未酬的志,孩儿……会以不同的方式,继续走下去。”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可闻。窗外,夜风拂过庭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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