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邺城这座北中国的雄城渐渐被一层灰蒙蒙的暮霭笼罩。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此刻行人稀疏,唯有巡城的兵士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在青石板路上敲击出令人心悸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仿佛暴风雨前沉闷的积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七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羊皮袄,将斗笠又往下拉了几分,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贴着墙根的阴影,在北市嘈杂的人流中缓缓移动。作为陆使君派来邺城的“眼睛”之一,他在这里已经潜伏了近一年,靠着经营一个小小杂货铺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信息网络。近来,这座燕国都城的气氛,让他这根久经风霜的“老桩”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闪身钻进一家挂着“刘记”幡子的酒肆。店里烟气缭绕,人声鼎沸,劣质酒浆和汗液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里是城北苦力、行商、乃至一些不得志的小吏常来买醉的地方,也是各种真伪难辨的消息滋生和传播的温床。陈七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侧一个背光角落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壶浊酒,几碟盐豆,耳朵却像最灵敏的猎犬,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声息。
“……嘿,听说了吗?河西那块硬骨头,刘卫辰,到底还是服软了!” 旁边一桌,一个满脸风霜、像是常跑远路的行商,正唾沫横飞地对同伴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兴奋,“陛下在宫里大摆筵席,听说赏赐的金帛都能堆成山了!这下西边可算是彻底踏实了!”
他的同伴,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仰头灌了一口酒,瓮声瓮气地接话:“可不是!西边安生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南边了吧?那个占着东海郡的陆昶,听说挺能折腾?这回看他还怎么蹦跶!”
“嘘——小声点!” 行商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这话可不敢乱说。不过……你这消息倒是灵通。我前几日从南边回来,好家伙,南郊那几个大营,尘土扬得老高,一眼望不到头的兵车、马队往里开拔,那阵势,啧啧……”
陈七端着粗糙的陶碗,小口啜饮着辛辣的酒液,面色如常,心中却已翻江倒海。刘卫辰投燕,他通过隐秘渠道已知晓,但连这市井酒肆都传得如此沸沸扬扬,说明慕容儁是刻意宣扬,旨在鼓舞军民士气,营造一种大势所趋、南征在即的氛围。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信号。
他在酒肆里盘桓了约莫半个时辰,将那些零碎的议论、粗鲁的猜测都记在心里,然后留下几枚铜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夜色更深,他如同一个幽灵,在邺城纵横交错的街巷间穿梭,按照既定的路线和暗号,与几个埋藏得更深的线人接上了头。
在一条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小巷尽头,一个黑影快速贴近,塞给他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
“将军府……灯火通明,彻夜不休……信使马蹄声……就没停过……” 黑影的声音急促而低哑,带着恐惧,“几位大将军……脸色都难看得很……但眼神……像要吃人……”
陈七默默点头,将纸卷纳入袖中暗袋。这是他在慕容儁亲信将领府邸外围安插的眼线。
在漳水码头附近一个废弃的货仓里,另一个线人带来了更具体的消息。
“河上的官船……多了三成不止……卸下来的东西,都用厚麻布盖着,沉得很……守卫森严,根本靠不近……往南边去的商船,查得特别严,稍有可疑就被扣下……”
这是关于后勤补给和交通管制的信息,进一步印证了大规模军事行动的迹象。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条条溪流,最终汇向同一个方向。陈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必须冒险去确认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信息——军队的集结情况。
他绕开大道,凭借着对邺城地形的熟悉,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南郊。他没有靠得太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在一处远离官道、长满枯草的高坡上伏下身子,远远眺望那片连绵无际的燕军大营。
纵然相隔数里,那营盘的规模也足以让人心惊肉跳。无数的营帐如同雨后丛林里的蘑菇,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营寨中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如同在地上铺开了一片星辰之海。刁斗声声,巡逻队伍的火把如同流动的萤火,交织成严密的警戒网络。夜风带来隐约的人喊马嘶,更有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气味——成千上万匹战马聚集产生的腥臊气,保养弓弩铠甲所用的桐油味,以及……新打磨过的兵刃冰冷锋利!
这不再是普通的驻防,这是战争机器彻底开动前的预热,是猛兽出柙前焦躁的低吼,是风暴降临前积聚的、毁灭性的能量!
陈七趴在冰冷的土地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动了远处那沉睡的巨兽。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确认了巨大危机即将来临的沉重。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他在心中默念,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不能再耽搁了。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高坡,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他必须立刻启动最紧急的联络程序,将他在邺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这一切——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危机,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传回东海,传回那座即将面临滔天巨浪的孤城,传回陆使君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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