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那场无声的“密语”之后,公寓里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成分。苏媛女士依旧保持着她的优雅与距离感,但那种审视的、略带疏离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她开始会和许念一起准备早餐,偶尔就着某支颜料的特性或某位艺术家的风格闲聊几句,语气平淡,却不再有隔阂。
江澈紧绷的神经明显放松下来,甚至会在母亲就某个艺术话题发表见解时,偶尔插上一两句他从许念那里耳濡目染来的、带着跨学科视角的评论,引得苏媛略带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慰的情绪。
然而,生活从不让人长久停留在温情之中。江澈在mIt的“偏见识别与协同进化”项目,迎来了第一个小型内部演示会。这虽然不是正式的项目评审,但与会者都是实验室的核心成员和几位相关领域的资深学者,意义重大。
江澈为此准备了很久。他将复杂的伦理思考转化为清晰的逻辑框架,设计了直观的交互演示,甚至针对可能出现的尖锐提问准备了详实的答辩。出发去实验室前,他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整理衬衫领口,动作一丝不苟,神情是许念熟悉的、属于工作状态的冷静与专注。
许念走上前,替他抚平肩膀上一条几乎不存在的褶皱,轻声说:“加油。”
江澈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却坚定的吻:“嗯。”
苏媛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演示会原定两小时。许念在画室里有些心神不宁,调色时几次差点弄错比例。苏媛则在客厅安静地翻阅着一本艺术杂志,姿态从容。
直到下午,比预定时间晚了将近一小时,门口才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许念立刻从画室走出来。
进来的江澈,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灰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寻找她的身影,甚至没有看她和母亲一眼,只是沉默地脱下外套,换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缓。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平日里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压抑的…挫败感。
“阿澈?”苏媛放下杂志,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
江澈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到客厅沙发边,没有坐下,而是直接滑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屈起一条腿,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低下头,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充满了防御和脆弱意味的姿态。
许念的心猛地一沉。她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手轻轻放在他紧绷的背上,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江澈…怎么了?”
苏媛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过了好几秒,江澈才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嘶哑得厉害:“…搞砸了。”
不是技术故障,不是逻辑漏洞。
是“人”的问题。
演示的前半段很顺利,他清晰地阐述了理念,展示了模型在识别特定文化语境下微妙偏见的能力。但在互动环节,一位以观点激进、言辞犀利着称的社会学教授,抓住了一个他模型设计中的“价值预设”问题,进行了咄咄逼人的追问。
那个预设,关乎如何在“尊重文化多样性”和“坚守普世伦理底线”之间划界。这是一个开放性的、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江澈在设计中采取了一个相对折中的、他认为最谨慎的立场。
但那位教授不依不饶,用一系列极端却并非不可能的假设情境,将他的模型逼入了逻辑死角,并尖锐地指出,他的“折中”本身,就隐含了某种西方中心主义的视角,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连设计者自身都未察觉的“偏见”。
江澈试图辩解,引用了大量跨文化研究的文献。但对方的攻击并非基于文献,而是基于一种更根本的、关于权力与话语的批判理论。他的逻辑之矛,再次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却无法穿透的哲学之墙。
更糟糕的是,在场其他几位学者似乎也被这种观点带动,开始从不同角度质疑他模型底层伦理框架的“纯洁性”。讨论迅速偏离了技术演示的轨道,变成了一场关于AI伦理政治学的混战。
他精心准备的一切,在这种非技术性的、充满价值判断的围攻下,显得苍白无力。他第一次在专业场合,感到了一种词穷的狼狈和…信念被动摇的茫然。
“……他们说的,也许是对的。”江澈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不是想哭,而是一种极度疲惫和困惑后的生理反应,“我可能…真的在无意识中,把某些东西当成了‘理所当然’。我构建的世界…可能从根子上就是歪的。”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严谨,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建造一座精密、公正的殿堂,却被人指出,地基可能就打在流沙之上。
这种对核心信念的打击,远比任何技术失败都更致命。
许念看着他眼中那片破碎的、失去焦点的光芒,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她没有说什么“没关系”或者“下次再来”的空话。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捧住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坚定,一字一句:
“江澈,记得《蚀》吗?”
江澈涣散的目光微微凝聚。
“光与影,存在与缺失,它们相依相生。”许念看着他,眼神清澈如同山涧溪流,“没有绝对的‘正’,也没有绝对的‘歪’。所谓的‘偏见’,或许正是照亮我们自身认知盲区的那道‘阴影’。”
“发现地基有问题,不是失败。”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心,“是找到了…让殿堂变得更坚固的机会。”
苏媛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许念的话,看着儿子在那温柔而充满力量的话语中,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溃散的神采。她忽然开口,语气是艺术家特有的、直指核心的冷静:
“阿澈,艺术创作也一样。没有哪幅名画是从第一笔就完美无瑕的。底色歪了,就刮掉重来。笔触错了,就覆盖修改。重要的是,你敢不敢承认那个‘错误’,并且,有没有勇气在‘错误’之上,构建出更深刻的东西。”
母亲的话,像最后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心中那点因“不完美”而产生的顽固羞耻。
江澈看着眼前的许念,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母亲,胸腔里那股冰冷的、凝固的挫败感,开始缓缓消融,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惭愧、醒悟和…新生的力量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将许念紧紧拥入怀中,把脸埋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却不再嘶哑:
“嗯…刮掉…重来。”
掉马了吗?
是的,江澈作为“完美主义者”和“信念掌控者”的核心骄傲,在这场非技术性的惨败中,彻底掉马。
掉下的,是那层认为自己可以构建绝对公正、无懈可击系统的、最后的优越感。
露出的,是他也会在价值迷宫中迷失方向、也会因信念受挫而崩溃脆弱、并需要来自爱人与家人的非逻辑智慧来重新锚定自己的、最真实的人性。
他的演示,遭遇了哲学意义上的崩盘。
而她的理解与母亲的点拨,是他重建信念的,唯一基石。
这一次的“掉马”,无关风月,只关成长。
而成长路上的每一次脆弱,在她这里,都是值得珍藏的勋章。
【第一百三十五集 完】
下一集预告:
经历信念重塑的江澈,将如何调整他的研究路径?苏媛女士的波士顿之行即将结束,离别之际会有怎样的温情互动?许念的新作《痕》完成在即,它会带来怎样的反响?看他们在挫折中汲取力量,携手走向更坚实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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