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绘着吉祥图案的墙壁上，拉长，晃动，如同此刻无声交锋的心绪。那对刻着“同舟”二字的玉骰，静静地躺在明兰摊开的掌心，新鲜的刻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深刻，甚至带着一种未褪尽的、锐利的生命力。
顾廷烨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两个字上，又缓缓移向明兰的脸。她方才那番举动，那专注而决绝的神情，那与娇柔外表截然不同的沉稳力道，以及此刻她眼中那簇沉静却灼人的光芒，都远远超出了他对新婚之夜的预料。他给出玉骰，立下三年之约，本是一种基于现实考量的理智，亦或是一种对既定婚姻模式的默认疏离，却未曾想，会得到如此截然不同、甚至堪称犀利的回应。
明兰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与深究。她保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指尖因用力刻字而微微泛红，甚至有些颤抖，但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直直地迎视着他，清亮如水，又坚定如磐。
她缓缓开口，声音比先前更沉静了几分，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击，敲在顾廷烨的心上：
“侯爷予妾身田庄为退路，是周全，亦是疏离。”她顿了顿，看见他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继续道，“侯爷若信我，”她的声音加重了些许，目光灼灼，“信我盛明兰今日既嫁入顾家，便当竭尽全力，做好这侯府主母，与侯爷共同面对府内府外诸事，信我亦有此心志与能力…”
她将掌心又往前递了半分，那对刻字的骰子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襟。
“…那便请侯爷，收了这‘三年离心，田庄安身’的赌约。”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带着几分大胆的意味，全然不符合新妇该有的羞涩与恭顺。顾廷烨下颌线微微绷紧，但并未出声打断，只是更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表象，看进她内心深处去。
明兰毫无惧色，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你我既已成夫妻，便当效风雨同舟之谊。同舟共济，贵在同心同德，贵在相互扶持，共度难关。既如此，何须设定三年之限？又何须预先划下田庄后路？”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却正因为这份冷静，更显出其话语背后的深思与决绝。
“若侯爷信我，”她重复了这句话，目光如同最澄澈的镜子，映照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照着他深邃难辨的神情，“我愿与侯爷并肩，无论前程是锦绣坦途，还是荆棘密布。侯府之责，我担之；侯爷之志，我助之。这，方才是夫妻之道。”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顾廷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然而，明兰的话尚未说完。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眸光低垂，落在自己掌心的玉骰上，声音较之前低沉了些许，却更添一抹难以言喻的苍凉与郑重：
“反之…”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直视顾廷烨，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透彻：
“若侯爷心中始终存疑，不信我之心志，不信我之能力，亦或…不信我愿与侯爷同心偕老之心…”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无比苦涩的弧度，“那么，纵使侯爷予我良田千顷，沃野万亩，于明兰而言…”
她停顿了片刻，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亦不过是无根之浮萍，水中之幻月。看似富足安稳，实则风雨飘摇，无所依归。一处田庄，或许能安身，却永远无法真正立命。那样的‘后路’，不要也罢。”
浮萍之论，就此道出。
没有抱怨，没有哀求，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自我剖析和对未来关系的精准定位。她将选择权，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重新推回到了顾廷烨面前。信，则同心同德，共乘一舟，无需退路；不信，则一切物质保障皆如浮萍无根，毫无意义。
顾廷烨彻底震动了。他纵横朝堂沙场，见过无数风浪，听过无数话语，却从未有一个女子，在他面前如此平静却又如此深刻地谈论“信任”与“归宿”。她不要那看似优厚的退路，她要的，是一个真正并肩同行、相互信任的起点。她宁愿冒险将未来押注在“同心”之上，也不愿要一份提前标好价码的“离心”保障。
他看着眼前这个新婚妻子，她纤细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与智慧。那番“浮萍之论”，不仅是在回应他的玉骰之约，更是在向他宣告她的处世之道与底线所在。
良久，顾廷烨缓缓伸出手，动作不再是之前的随意或试探，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他的指尖微凉，轻轻覆上明兰托着玉骰的手，然后，合拢手掌，将那双刻着“同舟”二字的玉骰，连同她微颤的手指，一起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之中。
他的手心有着习武之人的粗糙薄茧，却异常温暖有力。
“我听到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蕴含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盛明兰，你的话，我听到了。”
他没有立刻说“信”或“不信”，但那紧紧包裹住她手掌的力度，那凝视着她的、不再带有丝毫审视与疏离的深沉目光，已然是一种最直接的回应。
他接过那对玉骰，却没有收回锦囊，而是依旧紧紧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份千金不换的承诺。
“浮萍无根…”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动容与了然，“好，今日之后，顾廷烨在此，便做你之根椐。你我夫妻，同舟共济，不问三年，只论今生。”
红烛高烧，映着一双紧密相握的手，和两颗在试探与碰撞中，悄然拉近的心。
那场始于算计的婚姻，在这一刻，终于真正迈出了走向“同心”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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