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亲长的风波暂歇，回到正院不过片刻功夫，茶尚未饮完一盏，外头便传来丫鬟恭敬的通报声：“夫人，太夫人那边来人了。”
明兰与顾廷烨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了然的微光。顾廷烨放下茶盏，神色平淡无波，只道：“请进来吧。”
帘栊轻响，当先进来的却不是寻常传话的丫鬟婆子，而是小秦氏身边最得力的赖妈妈。这赖妈妈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簇新的藏青色杭绸褙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行动间却透着一股子体面仆妇特有的精明利落。她身后还跟着四个打扮体面、神色各异的嬷嬷。
“给侯爷、夫人请安。”赖妈妈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笑容可掬，“太夫人惦记着夫人新来乍到，侯府事务繁杂，怕夫人一时忙乱，特地让老奴送几位得力的嬷嬷过来，给夫人使唤，也好助夫人早日熟悉府中事宜。”
她话音未落，小秦氏本人竟也笑意盈盈地亲自来了。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温和的莲青色绣缠枝玉兰的常服，头上只簪了支碧玉簪，更显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烨儿，明兰，”她未语先笑，声音温软，“没打扰你们小两口说话吧？”
顾廷烨起身：“母亲说哪里话，快请坐。”
明兰也连忙起身行礼，被小秦氏亲热地拉住手：“好孩子，快别多礼了。坐，都坐。”
小秦氏落座后，目光慈爱地扫过那四位垂手侍立的嬷嬷，对明兰柔声道：“明兰啊，你初来侯府，这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事繁杂，规矩也多。烨儿他公务繁忙，怕是顾不得细细与你分说。我这做母亲的，总得替你多想看些。”
她语气恳切，满是关怀，令人闻之动容：“这四位嬷嬷，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张嬷嬷管过厨房采买，最是精明能干；李嬷嬷在库房当差二十余年，账目清楚，一丝不苟；王嬷嬷是跟着我从娘家过来的，最懂规矩礼数；赵嬷嬷更是伺候过老侯爷的老人儿，府里人情往来，没有她不晓得的。”
她一一指过去，那四位嬷嬷便依次上前半步，向明兰行礼，口称“给夫人请安”，态度倒是恭谨，只是那眼神深处，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打量与新主母的审视。
“她们个个都是经验丰富、极妥当的人。”小秦氏拉着明兰的手，轻轻拍着，言辞恳切，情真意切，“有她们在你身边帮衬着，提点着，你也能轻松些，尽快把这副担子挑起来。我也就放心了。你可千万别推辞，这都是母亲的一片心意。”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完全是替新媳妇考虑的慈爱婆母模样。若真是那等心思简单、渴望婆家认可的新妇，只怕立刻就要感激涕零，将这四位“得力干将”奉若上宾，倚为臂膀。
然而，明兰心中却是雪亮。这哪里是来帮衬的？分明是来“辅佐”乃至“监督”的。四位嬷嬷，分别掌着厨房采买（油水丰厚之地）、库房账目（府中命脉）、规矩礼数（拿捏错处）、人情往来（耳目消息），几乎将侯府内宅的关键环节都覆盖了。美其名曰“助她熟悉”，实则一旦放权，她这个新主母立刻就会被架空，一举一动都难逃小秦氏的掌控。
她若拒绝，便是不识好歹，拂了婆母的一片“关爱之心”，立刻就要落个不识抬举、心胸狭窄的名声。
她若接受，便是引狼入室，日后处处受制于人，这侯府中馈，恐怕永远也轮不到她真正做主。
好一招阳谋，令人难拒。
明兰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微微垂首，声音柔顺：“母亲如此为儿媳着想，事事考虑得这般周全，真叫儿媳…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小秦氏，“只是…”
她话语微顿，露出些许迟疑和不安：“只是儿媳年轻识浅，骤然接管如此重任，已是忐忑不安。如今母亲又将如此得力的四位嬷嬷拨给儿媳，儿媳只怕…只怕自己愚钝，反倒委屈了几位经验丰富的妈妈，也辜负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她先是以退为进，表达感激，再将姿态放得极低，点明自己年轻难以服众，若嬷嬷们不好用，并非嬷嬷不好，而是自己这个主母的问题。
小秦氏笑容不变，语气却更温和了，带着鼓励：“傻孩子，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她们本就是府里的下人，伺候主子是本分。你能用她们，是她们的造化。你只管放心使唤，若有那等不服管教、偷奸耍滑的，你只管告诉我，或直接发落了去，母亲给你撑腰！”
这话更是将明兰架了起来，若再不收，便是真的不识抬举了。
明兰目光微转，似乎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顾廷烨，带着一丝新妇特有的依赖与无措。
顾廷烨一直沉默地喝着茶，仿佛事不关己。直到接收到明兰那看似求助的眼神，才放下茶盏，淡淡开口：“母亲一番好意，你便收下吧。既是母亲精心挑选的得力之人，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一锤定音。他看向那四位嬷嬷，眼神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威势：“既然拨到夫人院里，便是夫人的人。往后一切事宜，皆需听从夫人吩咐，恪尽职守，不得有误。可明白了？”
四位嬷嬷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道：“是，谨遵侯爷吩咐，定当尽心尽力伺候夫人。”
小秦氏脸上笑容更盛，仿佛了却一桩心事：“如此便好，如此我便放心了。”她又拉着明兰的手叮嘱了几句“莫要劳累”、“有事便来问我”之类的贴心话，方才心满意足地带着赖妈妈离去。
送走小秦氏，厅内只剩下明兰、顾廷烨以及新来的四位嬷嬷。
明兰看着眼前这四位“经验丰富”的陪房，脸上重新挂上温和得体的浅笑，语气舒缓：“既如此，往后便有劳四位妈妈多多费心了。我年轻，许多事不懂，还需妈妈们多多提点。”
她态度谦和，话也说得漂亮。
四位嬷嬷连称“不敢”，态度依旧恭谨，只是那眼神交换之间，却隐隐流动着只有她们自己才懂的意味。
侯爷发了话，她们自然是“夫人的人”。但这位新夫人如此年轻，又出自文官清流之家，能否真的驾驭得了侯府这摊子事，能否压得住她们这些积年的老仆，还未可知呢。
这份“慈爱”的赠礼，已然收下。如何安置、如何使用，乃至…如何化解，便是摆在明兰面前的第一道实实在在的难题。厅内气氛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一场不见硝烟的较量，已然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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