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的死寂,比裹着碎瓷粉尘的夜风更沉,更冷。小树蜷缩在冰冷的灶膛角落,枯黄的小脸深埋在膝盖里,肩头偶尔细微地抽动一下,如同被噩梦反复鞭挞的幼兽。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凝固在远离灶火的阴影里,佝偻的脊背深弯,散乱的灰白鬓发被洞口灌入的寒风肆意撩拨,如同荒坟上招魂的幡。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坚韧如同冻透的河面,冰层之下,却只有那个灰扑扑的、装着天价棉种的布袋,在无声地燃烧、灼烫。
棉种。
几粒微小的、用母亲遗簪换来的……命。
书!
《齐民要术》!那焦黑的残页上,除了踏粪、豆膏地……还有……
“……**凡种,先以水淘去浮秕……**”
“……**用暖汤浸种,令芽生,乃下种……**”
暖汤!
浸种!催芽!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封的坚韧猛地一跳!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光刺穿了死寂!不能等!不能赌!这比命还贵的种子,必须活着!必须破壳!
她一步一挪!踉跄着扑到冰冷的泥墙边!溃烂的双手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摸索!终于,一个积满陈年灰垢、边缘有细小裂璺的旧陶瓮,被她极其粗暴地从角落的杂物堆里拖拽出来!
洗!
不顾瓮身冰冷的泥垢刺骨,溃烂的双手死死抠住瓮沿,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挪到窑洞外!溃烂的右手不顾冻疮裂口的剧痛,极其粗暴地抓起冰冷的积雪,狠狠塞进瓮里!手指在瓮内壁疯狂地刮擦、揉搓!指甲在粗糙的陶壁上刮出刺耳的“嚓嚓”声!积雪混着泥污,化成浑浊的冰水,从瓮口不断溢出,冲刷着她溃烂的手背!
洗!用力洗!
如同洗刷自己的耻辱!也如同洗刷……唯一的生路!
终于!陶瓮内壁显出粗陶原本的灰褐色,虽仍有顽固污渍,却已算洁净。她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将沉重的陶瓮拖回窑洞深处,安置在尚有微弱余烬的灶膛边。
水!
她抓起另一个豁口的破瓦罐,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挪到窑洞外结着薄冰的破水洼边!溃烂的左手不顾冰水刺骨,极其粗暴地砸开薄冰!冰冷的脏水混着碎冰碴灌入瓦罐,冻得她溃烂的手指瞬间失去知觉!她不管!死死抱着灌满冰水的瓦罐,一步一挪,踉跄着挪回陶瓮边!
倒!
冰冷的脏水混着冰碴,“哗啦”一声注入陶瓮!水面离瓮口尚有三寸。
不够!
温汤!要暖汤!
她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一步一挪扑到灶膛前!溃烂的双手不顾余烬的滚烫和草木灰的灼人,极其粗暴地扒开尚有余温的灰烬!露出底下暗红的炭火!腰背弓起,肩膀耸动!溃烂的右肩伤口疯狂撕裂!她抓起地上散落的、被寒风吹得半干的枯蒿细枝,极其粗暴地塞进炭火里!
引燃!
微弱的火苗艰难地跳跃起来!舔舐着枯蒿!
添柴!
极其粗暴地将能找到的所有细碎柴草——几根麦草秆、撕扯下的破袄烂絮、甚至从墙角抠出的朽木碎屑——一股脑地塞进灶膛!动作急促、狂乱、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狠戾!火舌被强行喂饱,猛地向上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陶瓮底部!
“噼啪!噼啪!”
柴草燃烧的爆裂声在死寂的窑洞里格外清晰。
等!
枯槁的身影如同石雕,凝固在翻滚升腾的热浪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瓮口!盯着那冰冷的水面!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执拗的火光剧烈地燃烧着,几乎要将她自己焚毁!
水!
毫无动静!
冰冷的水面如同死寂的镜面,映照着她枯槁扭曲的脸庞和灶膛里跳跃的火光!
添柴!用力添!
腰背弓起,肩膀耸动!她将最后一把朽木碎屑狠狠塞进灶膛!火舌猛地一蹿!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熏得她深陷的眼窝一阵刺痛,几乎睁不开!
试!
不能再等了!
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巨大的恐惧……抬了起来!枯槁的、沾满泥污、脓血和草木灰的手指,颤抖着、痉挛着……极其艰难地……探向瓮口!
探!
指尖!
冰冷的空气!
紧接着!
触!
瓮口蒸腾的、滚烫的水汽!
如同无形的针,狠狠刺入溃烂的指尖!
再深!
指骨!不顾一切地……向下探入那翻滚着细微气泡的……水面之下!
烫!
一股汹涌的、尖锐的、如同烧红铁针攒刺的剧痛,瞬间从指尖爆炸般蔓延!沿着溃烂的皮肉、麻木的神经,狠狠扎进心脏!
“嘶——!”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毒蛇吐信的嘶鸣,从她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充血!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燃烧的执拗被巨大的痛楚冲击得剧烈摇曳!
但!
她没缩手!
溃烂的右手如同被钉死在瓮口!指骨和掌心的烂肉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感受着那包裹而来的……水温!
烫!太烫!
能煮熟种子!
抽!
溃烂的右手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从水中抽出!指尖和溃烂的掌缘瞬间变得通红!几处本就糜烂的创口被热水一激,传来更加剧烈的、如同被反复撕扯的锐痛!
冷水!
她一步一挪扑向那个豁口的破瓦罐!溃烂的左手极其粗暴地抓起冰冷的雪块,狠狠摁在滚烫刺痛的右手上!
“滋——!”
细微的蒸汽升腾声!冰冷与滚烫的极致对抗带来一阵更加钻心的酸麻!
冷静!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摇曳的火焰一点点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专注的……计算。
再试!
溃烂的右手稍微冷却,再次颤抖着探向瓮口!这一次,她极其缓慢地将整个溃烂的手腕,极其轻柔地、极其小心地……浸入那翻滚着细微气泡的……热水之中!
腕!
皮薄!骨显!最知冷暖!
浸!
最初依旧是灼人的烫!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攒刺!
她死死咬着干裂的下唇,枯槁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剧烈地颤抖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下自己那截枯槁、溃烂、沾着污秽的手腕!
忍!
用力忍!
一息!两息!三息!
那汹涌的、尖锐的烫意,在持续的浸入中,如同狂暴的野兽被渐渐驯服,缓缓沉淀下去……
变成一种……浑厚的、持续的、如同包裹在滚烫羊水中的……温热!
这温热霸道地穿透溃烂的皮肉,熨帖着枯槁的腕骨深处!带来一阵阵强烈的、令人心悸的……酸麻!
是它!
就是这个烫不死人、又能唤醒种子的……温!
“嗬……”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巨大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的喘息,从她堵塞的喉咙里挤出。
她不再迟疑。
溃烂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珍重,伸向腰间那个灰扑扑的布袋!
解开!
极其小心地将里面那几粒微小的、带着她体温和脓血气息的……褐色棉籽……倾倒在自己溃烂的掌心!
看!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这几粒比命还贵的……希望!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冷的专注,瞬间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狂热取代!
撒!
溃烂的右手依旧浸在温水中!溃烂的左手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将掌心里那几粒微小的种子……如同安放最脆弱的琉璃……极其缓慢地……撒入陶瓮翻滚着细微气泡的……温汤之中!
“噗……噗……”
极其微弱的、如同尘埃落水的声音。
几粒棉籽沉入浑浊的水底,消失不见。
守!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钉死在陶瓮边,一步不再挪动。佝偻的脊背深弯下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浑浊的水面上,仿佛要将那水面看穿,看透水底那几粒沉睡的种子!
添柴!
溃烂的左手极其粗暴地抓起地上散落的细碎柴草,极其精准地、一点点地……塞进灶膛!不能多!不能少!维持那腕骨感知的……温!
火!
灶膛里的火苗不再是狂舞的毒蛇,而是被强行驯服的、温顺却执拗的……守夜者。它舔舐着冰冷的瓮底,发出细微却持续的“噼啪”声。
时间在死寂的凝视和细微的“噼啪”声中流逝。
夜。
深重的、带着河滩地万年寒气的夜,如同冰冷的巨兽,彻底吞噬了窑洞外的世界。寒风在破窗洞外尖啸,卷着碎瓷的粉尘,带来刺骨的凉意。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依旧凝固在瓮边。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水面。眼皮如同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灶膛里的火光在她枯槁的脸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跳动的暗影。
添柴!
溃烂的左手摸索着,抓起一把枯蒿细枝,塞进灶膛。火苗“噗”地窜起一瞬,映亮了她沾满草灰和泥污的脸颊,也映亮了她深陷眼窝下……那被浓重烟灰彻底染黑的……睫毛!
睫!
如同被劣质的墨汁狠狠涂抹过!浓黑、板结!每一次艰难的眨动,都带来细微的刺痒和视野的模糊!可她浑然不觉!
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水面。
水底……有动静吗?
那几粒微小的种子……吸饱了水吗?
那层坚硬的壳……被温汤……撬开了一丝缝隙吗?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个时辰。
水面依旧死寂。
只有瓮底细微的气泡,极其缓慢地升腾、破裂。
只有灶膛里柴草燃烧的“噼啪”声。
只有她压抑到极致、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困。
巨大的、如同泥沼般的困倦,凶猛地拖拽着她的意识。
眼皮越来越沉……
视野里那片浑浊的水面渐渐模糊、旋转……
耳畔的“噼啪”声仿佛变成了远古的催眠曲……
不能睡!
种子……在瓮里!
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深陷的眼窝里那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狠狠地……掐进自己溃烂的左手掌心!
剧痛!
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驱散了浓重的睡意!
添柴!
溃烂的左手带着尚未散去的剧痛,再次摸索着抓起柴草,塞进灶膛!动作更加粗暴!
火苗跳跃。
浓重的烟灰再次升腾,扑向她枯槁的脸颊。
那早已被熏染得如同墨染的睫毛上……又覆上了一层新的、滚烫的……灰烬!
睫染烟灰。
一层!又一层!
如同为她枯槁的眼睑……戴上了沉重的……黑色枷锁!
她不再看自己的手。
不再感觉睫毛的刺痒。
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浑浊的水面上。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燃烧的执拗,在浓重的烟灰和巨大的疲惫中,一点点……沉淀下去。
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如同脚下这片冻土般……死寂的……守护。
夜。
依旧漫长。
寒风依旧呜咽。
灶膛里的火苗依旧在“噼啪”声中……执拗地舔舐着冰冷的瓮底。
浑浊的水面下。
那几粒微小的、承载着所有血泪与屈辱的褐色种子。
在温汤持续的、无声的……呼唤中。
坚硬的种壳深处。
一点肉眼无法察觉的、极其微弱的……生命悸动。
如同沉睡的地火……极其艰难地……苏醒了……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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