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种救荒”一役,李青禾以铁一般的事实与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击碎了质疑,挽救了濒临绝境的春耕,更将“沸水烫种防病”的诀窍,如同烙印般刻入了每一个东塘农人的骨髓。钱老憨那“活命法简单,偏没人信妇人”的哭喊,如同暮鼓晨钟,久久回荡在乡野之间,催生着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反思。
然而,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并未因这场胜利而有丝毫松懈。她看得更远。“种祸”虽破,却暴露了分散农户在面对灾害时的脆弱与无序。今日能防霉种,明日未必不能防虫、防病、防那未知的灾厄。单打独斗,终究力薄;唯有联结,方能共御风险。
一个更为长久的构想,在她心中酝酿成熟。
这一日,她并未召集所有村民,而是特意请来了村中那些在“烫种”过程中表现最为积极、或是在掌秤、记账等事务中已显露出胆识与能力的妇人,如赵三娘、钱老憨的儿媳钱周氏等,共计二十余人,齐聚工坊。
工坊内,炭火依旧,气氛却与往日不同,带着一种郑重的气息。
“经此一种祸,诸位可曾想过,”李青禾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若我等农户,平日便能互通声气,互查疏漏,那种霉之患,或许便能发于未萌?”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沧桑、或坚毅的女性面孔,继续道:“单门独户,犹如散沙,风一吹便散。若能聚沙成塔,则风雨难摧。”
她提出一个全新的构想:“我意,在东塘村内,成立一‘妇农会’。不拘家中是否另有男丁,凡参与田亩耕种、蚕桑饲养之妇人,皆可自愿加入。以相邻十户左右为一‘保’,设一保长,由会中众人推举担任。”
“此会何为?”赵三娘忍不住问道。
“其一,互查互助。”李青禾清晰地说道,“播种前,各保内成员需互相查验种子,杜绝霉变掺杂;施肥时,互相提醒肥力三宜,防止过犹不及;平日里,互相通报虫情病害,共商防治之法。一家有难,保内相助。”
“其二,共学技艺。”她拿起那本《肥力三宜诀》,“会中定期聚会,由识字者宣讲农事新知,交流耕种心得,乃至学习这烫种防病之法。知识不藏私,方能共同长进。”
“其三,统购分销。”她目光更远,“若日后会中规模扩大,或可统一采买农具、良种,降低成本;待收成之时,或可统一联系客商,议定价格,避免压价盘剥。”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了,勾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由妇人主导的互助组织蓝图。在场的妇人们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她们从未想过,自己这些围着锅台田埂转的妇人,竟也能结成这样一个有力的团体!
“俺加入!”赵三娘第一个站起来,声音洪亮,“往日只知埋头苦干,吃了多少暗亏!若能大家互相看着点,学着点,定比男人们瞎琢磨强!”
“俺也加入!”钱周氏也急忙表态,她公公钱老憨的经历让她深知技术的重要。
很快,在场的二十余位妇人纷纷响应。依照李青禾的提议,她们按照居住远近,迅速划分出了三个“保”,并推举出了赵三娘、钱周氏等三位为人公道、有一定威望的妇人担任保长。
“妇农会”就此成立,章程虽简,却目标明确。李青禾亲自为三位保长讲解了职责,并定下规矩,凡入会者,需遵守互查互助之约,若有违背,经保内公议,可逐出会籍。
消息如同春风,迅速吹遍了东塘村。大多数农户,尤其是家中妇人参与了烫种救荒或见识过其好处的,对此都抱持欢迎甚至欣喜的态度,纷纷让家中女眷报名加入。三个“保”很快便满额,甚至有人开始询问能否增设。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融入这片新生的绿荫。
村西头那几户与往日陈家有旧、或是曾对李青禾心怀不满的人家,对此嗤之以鼻。其中尤以陈大柱的一个远房堂弟陈老四家为甚。陈老四本人是个滚刀肉,其妻刘氏亦是个眼皮子浅、惯会撒泼的妇人。听闻“妇农会”成立,刘氏在村口便啐了一口,尖着嗓子道:“呸!一群娘们儿凑在一起能成什么事?还不是那李青禾想揽权!俺家才不凑那热闹,凭白受人管束!”
当“妇农会”的保长钱周氏依例上门,客气地询问刘氏是否愿意入会,并告知需查验家中种子、日后需遵守共同约定时,刘氏竟直接抄起扫帚,将钱周氏轰了出去,骂声震天响:“滚!俺家的种子好不好,关你屁事!想管到俺家头上,没门!”
钱周氏气得脸色发白,却牢记李青禾“自愿不强迫”的嘱咐,未与之争执,只是将陈家明确拒绝入会的情况记录在册。
“妇农会”的运作并未因这几户的拒绝而停滞。会员们依照约定,在播种前互相查验种子,交流肥田心得,气氛热烈。转眼到了初夏,黄粟进入快速生长期,一种往年也曾出现、但不算严重的卷叶虫害,今年似乎格外猖獗。
赵三娘首先在自家田里发现了虫情,她立刻通知了保内的其他会员。众人齐聚田头,查看虫害,讨论着用草木灰水喷洒、或是人工捉虫的法子。李青禾得知后,也提供了几种土法防治的建议。
“妇农会”的会员们行动起来,互相帮忙,按照商讨出的法子,纷纷给自家的黄粟田喷洒药水、清理虫卵。虫情很快得到了控制。
而拒绝入会的陈老四家,刘氏起初并未在意那几片卷曲的叶子,待到发现虫害蔓延、几乎爬满粟秆时,才慌了神。陈老四自己胡乱弄了些不知名的药水喷洒,非但没效果,反而烧坏了不少叶片。眼看邻家田里的粟苗在“妇农会”的互助下恢复生机,郁郁葱葱,唯独他家的田里虫迹斑斑,苗势萎靡,夫妻二人这才傻了眼。
刘氏拉下脸,想去求助往日相熟的几户,却发现那几户也都因未入会,或是同样受灾,或是自顾不暇,无人能伸出援手。她想硬着头皮去求“妇农会”,走到赵三娘家门口,听到里面妇人们讨论防治后虫害已控的欢笑声,那脚步却如同灌了铅,怎么也迈不进去。
最终,陈老四家那几亩黄粟,因虫害得不到及时有效的防治,减产几乎已成定局。望着邻田的郁郁葱葱,再看看自家田里的狼藉,陈老四蹲在田埂上,抱着脑袋,刘氏则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悔之晚矣。
塘埂方向。 夏日的阳光有些毒辣, 炙烤着田野。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村西的岔路口。 浑浊的目光…… 掠过那片因互助而生机盎然的粟田, 又掠过陈老四家那片虫害肆虐、孤立无援的凄惨景象。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草木灰气息与孤立无援的哀鸣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会——……” 声音顿了顿, 似在印证这集体力量与个体脆弱的对比。 “…——联——…” “…——孤——…”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组织化生存与排斥协作之后果的冷峻呈现, 向下一点。 “…——立——…”
“会联孤立——!!!”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灼热的空气波纹与田野的喧嚣。 陈老四的哀叹与刘氏的哭嚎, 成了“妇农会”力量最—— ……残——……酷——……却——……又——……最——……有——……力——……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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