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线变得稀薄而冷清,透过红星托儿所储藏室那扇蒙尘的高窗,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寂寥的影子。空气里,旧纸张和蜡笔的气息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
张玉芬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稍高的凳子上指导或鼓励。她站在那个熟悉的小矮桌前,默默地、一件一件地整理着东西。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迟疑和沉重。
她将几本崭新的、封面印着精美静物画和风景画的厚实画册,小心翼翼地摞在一起。又拿出好几捆不同型号的素描铅笔(从h到b),用橡皮筋仔细扎好。接着是几块素描用的橡皮、一把崭新的美工刀、甚至还有一小盒十二色的、包装精致的软质粉彩笔。这些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堪称奢侈的专业绘画材料,被她一样样取出,整齐地排列在桌面上,像是一场无声的陈列。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他常待的墙角,红肿的眼睛却不像往常那样痴迷地盯着画册或纸笔,而是带着一种动物般的本能直觉,茫然地、不安地追随着张玉芬移动的身影。他似乎感应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困惑的“嗬…嗬…”声,布满冻裂血口的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抠抓着。
苏建国佝偻着背,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张玉芬的动作,又看看桌上那些明显超出往常馈赠范围的、价值不菲的画材,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了然和巨大的沉重。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终于,张玉芬停下了动作。她转过身,黑框眼镜后的目光首先落在墙角不安的苏卫民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有不舍,有惋惜,有一种如同即将离开未经雕琢的璞玉般的痛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卫民,过来。”
苏卫民高大的身躯犹豫地、笨拙地挪动过来,红肿的眼睛依旧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桌上那些崭新的东西。
张玉芬拿起一本最厚重的静物画册,递到他面前。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封面,声音尽可能地放得平稳温和:“这些…新的书…笔…给你。以后…要自己…多看…多画。就像…我教你的那样。记住了吗?”
苏卫民迟钝的目光落在画册上那逼真的葡萄和陶罐上,又抬起看看张玉芬。他似乎听懂了“画”这个字,但又模糊地感觉到这话语里包含着别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他笨拙地点了点头,伸出那双布满伤痕的大手,极其小心地、仿佛怕碰碎一般,接过了那本沉重的画册,紧紧抱在怀里。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应答:“…画…”
张玉芬镜片后的眼睛微微泛红。她别开视线,又看向苏建国,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建国同志,这些绘画材料和书,是我一个朋友从省城捎来的…留给卫民。他有时间…就让他照着画,或者…画他自己想画的。别…别断了。”
苏建国沉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嘶哑地道:“张老师…这…太让您破费了…我们…”
张玉芬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游离,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挣扎:“我…我可能…下个月,要调去市里的师范附小工作了…” 她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句话需要巨大的力气,“…是个…很好的机会。”
消息很突然。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猛地一僵!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心脏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深陷的眼窝瞬间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一种如同骤然失去倚靠般的茫然。市里…师范附小…那意味着更好的环境,更高的待遇,更广阔的前景。他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资格,去阻拦这样一条光明的前途。
可是…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正笨拙地翻看新画册、对离别毫无概念的卫民,又想到无比依赖张老师的晓光…这个家刚刚因为张老师的出现而燃起的微弱火苗,难道就要…
张玉芬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眼底同样的挣扎和不舍,声音变得更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还没最后决定。只是…先跟你们说一声。这些材料…先留着。”
她最终也没有把话说死。“还没最后决定”。但这句犹豫,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若非极其难以割舍,又何必如此挣扎?
她弯下腰,轻轻地抱了抱正蹲在地上摆弄新粉彩笔的晓光,声音温柔得近乎脆弱:“光光要乖,要好好吃饭,听舅舅们的话。”
晓光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张老师,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小嘴一扁,伸出小手抓住了张老师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老师…不走…”
这一声,像一根最柔软的针,轻轻扎在了张玉芬的心尖上。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眼眶的酸热。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卫民和他怀里那些崭新的画材,又看了一眼苏建国,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嘱托、担忧和未尽之意。然后,她转过身,纤细的背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迟疑,慢慢地走出了储藏室,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门轻轻关上。
储藏室里只剩下苏家父子三人。
苏卫民依旧茫然地抱着新画册,注意力很快被绚丽的粉彩笔吸引,开始笨拙地在纸上涂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嗬嗬”声,对刚刚发生的、可能改变他未来的对话毫无察觉。
苏建国却僵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桌上那堆崭新的、昂贵的绘画材料和书籍,像一座突然降临的小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它们代表着希望,却也伴随着即将可能的离别。
张老师要走了。
那个发现了卫民天赋、给了晓光温暖、也在这个家里投下一缕宝贵微光的张老师,可能要离开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建国。他环顾四周——油灯下艰涩的课本,墙角沉迷画画的卫民,一旁懵懂的晓光,窗外沉沉的夜色。
未来的路,似乎在他刚刚看到一丝模糊光亮的时候,又骤然变得更加孤寂和艰难。而那堆留下的画材,既是珍贵的馈赠,也像是一份沉甸甸的、需要他独自扛起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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