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校园里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大片大片地泛黄、飘落。课间,孩子们追逐打闹,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脆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属于季节更替的、略带伤感的欢快。然而,在这片喧闹之中,有一个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
张玉芬老师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目光越过操场,落在了独自坐在老槐树下石凳上的晓光身上。那孩子没有和好朋友赵小娟在一起,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利用这点宝贵的时间翻看课外书或者完成部分作业。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双臂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同学,小小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孤寂和沉重。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张老师敏锐地察觉到,晓光身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课堂上,她依旧认真听讲,笔记工整,但那双曾经闪烁着求知光芒和灵动的眼睛,如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时常会失神地望向窗外,被点名回答问题时的反应也慢了一拍,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恍惚。
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画室里。
周三午休,美术教室。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一如既往地明亮温暖。晓光坐在画架前,面前摊开着画纸,调色盘里的颜料依旧鲜艳。但她的画笔,却失去了往日的轻盈和自信。
她今天画的是张老师布置的静物——一个陶罐和一束秋菊。以往,她肯定会用大胆明快的色彩去表现秋菊的绚烂,用流畅奔放的线条去勾勒陶罐的质朴。但今天,她的笔触变得异常迟疑、沉重。蘸取颜料时,她犹豫不决;落在纸上的线条,显得拘谨而滞涩,仿佛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她用色也变得灰暗、沉闷,本该金黄的菊花,被她调入了过多的赭石和灰色,显得无精打采;陶罐的阴影部分,她用近乎黑色的深褐反复涂抹,使得整个画面透出一股压抑、悲伤的气息。
张老师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这绝不仅仅是状态不好或者技巧生疏。这画笔下流淌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法排解的沉重情绪。
“晓光,”张老师走到她身边,声音放得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老师看你最近……好像心事很重。”
晓光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重的灰色颜料滴落在了画纸上,迅速晕开,像一滴凝固的眼泪。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瘦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紧了一下。
这种沉默的抗拒,更印证了张老师的猜测。她没有再追问关于画作的事情,而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晓光身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老师只是有点担心你。你知道吗?老师有时候也会遇到很难过、很无力的事情,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那时候,我就会特别想找个人说一说,哪怕对方只是听着,心里也会好受很多。”
她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包容,像一股暖流,缓缓地、耐心地浸润着晓光冰封的心防。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操场上模糊的喧闹。
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张老师以为她依旧不会开口,准备换个方式安慰她时,晓光忽然放下了画笔。她依旧低着头,但小小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细碎的、压抑的呜咽声,像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终于挣脱了束缚,从她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溢了出来。
张老师没有催促,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这温柔的触碰,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晓光一直紧绷的、用来维持表面平静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早已泪痕纵横,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委屈和一种让张老师心惊的心碎。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突然伸出小手,死死抓住张老师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张老师……呜……我……我看见大舅了……”她泣不成声,话语破碎而混乱,“他……他不在厂里……他……他在工地上……扛……扛水泥……”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嘶喊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好多好多的灰……袋子那么重……大舅的腰……都快弯到地上了……他……他穿着破衣服……戴着破草帽……呜啊啊啊……”
她再也说不下去,积压了数日的恐惧、心疼、震惊和那无法言说的自卑,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化作了嚎啕的痛哭。她扑进张老师的怀里,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悲伤而剧烈地抽搐着,滚烫的眼泪迅速浸湿了张老师胸前的衣襟。
张玉芬老师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扛水泥?!工地?!
那个在她印象中,虽然贫困却始终沉稳、坚毅,用技术安身立命的男人苏建国?怎么会……去工地上扛水泥?!
一瞬间,所有的疑团都解开了。晓光近期的异常,那沉重的笔触,那灰暗的色彩,那眼中的阴霾……原来根源在这里!这孩子,竟然独自承受了如此巨大而残酷的真相!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疼。她紧紧地将晓光瘦小、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一只手用力地环住她,另一只手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颈。她的眼眶也瞬间红了,喉咙哽咽。
“好了,好了,不哭了,晓光,不哭了……”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和温柔,“老师知道了……老师都知道了……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有老师在,没事的……”
她任由晓光在她怀里尽情地宣泄着,那哭声像一把把锤子,敲击着她的心。她无法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是如何独自消化那个画面的,是如何在看清了生活的残酷底色后,还要在家里配合着大舅那善意的谎言,强颜欢笑。
这个拥抱,成为了晓光崩溃后唯一的避风港。在这个充满颜料清香的画室里,在张老师温暖而坚定的怀抱中,她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将那个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的秘密,连同她的恐惧和悲伤,一起痛哭了出来。而张老师,则在震惊与心痛之余,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苏家正面临着怎样一场严峻的、远超她想象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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