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浸染着京城。白日里喧嚣的市井早已沉寂,唯有巡夜的梆子声,在悠长的街巷间回荡,更添几分孤清。小院深处,正房东侧的书房内,却亮着一豆灯火,如同汪洋中的孤岛,倔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窗扉紧闭,隔绝了初春夜风的微寒,却锁不住室内凝重的空气。烛台上,三支牛油大烛燃得正旺,橘黄的光晕铺满书案,将堆积如山的卷宗、账册、密报映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墨锭研磨后清冽的松烟味、纸张陈旧的霉腐气、烛火燃烧的微焦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极其清冷的松针冷香——那是谢砚之身上惯有的味道,此刻却奇异地与这书卷气息交融。
云映雪坐在书案主位。白日里鹅黄衣裙的鲜活早已褪去,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细布常服,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散落在光洁的额角。迦南之毒带来的苍白在烛光下更显脆弱,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紧紧盯着摊在面前的一沓誊抄密件——那是从老夫人紫檀念珠中空玉珠内取出的、与东宫崔琰联络的部分密信副本。
她左手边,是那柄从不离身的黄铜算盘。此刻,算珠并未疾飞,只是被她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发出极其轻微、规律的“嗒…嗒…”声,如同她脑中飞速运转的思绪在无声计数。右手则执着细狼毫,朱砂笔尖悬在纸上,时而落下,圈出一个可疑的人名,时而凝滞,在空白处画下繁复的关联线条。
谢砚之坐在她侧手方的圈椅里。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却也透出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他伤臂的绷带依旧清晰可见,此刻正用未受伤的左手,快速而沉稳地翻阅着另一堆卷宗——刑部这些年暗中搜集的、关于崔琰门生故吏、东宫势力在六部渗透的蛛丝马迹。他翻页的动作干脆利落,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字里行间搜寻着能与云映雪手中密信相互印证的节点。
书房内,只有两种声音在交织、碰撞:
一种是云映雪指尖下,算珠那轻微却执拗的“嗒…嗒…”叩击声,节奏稳定,如同冷静的心跳,梳理着金钱与权力的脉络。
另一种是谢砚之手中,书页翻动时发出的“沙…沙…”轻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撕开层层伪装的迷雾。
烛火跳跃,在他们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空气紧绷而沉凝,充斥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无声的较量。这是两个同样被仇恨与责任驱使的灵魂,在真相的荆棘丛中并肩跋涉。
“啪嗒。”
云映雪的笔尖重重圈出一个名字——“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张启明”。
“此人,”她声音清冷,带着熬夜的微哑,打破了长久的寂静,“在密信中代号‘青蚨’。三年前由崔琰一力举荐,从外放七品知县直升吏部五品员外郎,掌官员考课大权。而就在他上任后三个月,负责稽查江南盐道的御史周明远,便因‘考评下下,行为不端’被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周明远……正是当年第一个发现永昌侯府私盐端倪之人!”
她的指尖点在“张启明”的名字上,朱砂如血。目光抬起,下意识地投向谢砚之,带着寻求确认的锐利。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砚之的指尖也停在手中卷宗的一页。那上面赫然记录着张启明升迁的异常轨迹,以及周明远被构陷革职的旧档。他恰好抬眸,深邃的目光迎向云映雪探寻的视线。
两束目光在摇曳的烛光中猝然交汇!
她的眼中是洞穿迷雾的犀利与求证,映着跳跃的火焰。
他的眼中是了然于胸的冰冷与杀意,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刹那间,书房里那沉凝紧绷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专注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东西所取代。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细微的声响在静默中被无限放大。
云映雪清晰地看到谢砚之深邃瞳孔中自己小小的倒影,也捕捉到他眼底那瞬间翻涌的、比平日更复杂的暗流——是愤怒,是杀机,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仿佛被这烛光融化了一角的冰封?
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指尖拨动的算珠,也停滞了那规律的“嗒嗒”声。
谢砚之的目光在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落回卷宗。喉结似乎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方才那冰冷的杀意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惯常的沉凝。
“不错。”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带着一种被夜色浸润的磁性,打破了那微妙而短暂的凝滞,“周明远案,是崔琰利用吏部爪牙,清除异己的典型。张启明,便是那把刀。”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卷宗上张启明的名字,指尖与云映雪朱砂圈出的地方,相距不过寸许。
就在他指尖落下的瞬间,云映雪也恰好伸手,想去拿旁边另一份关于张启明家产来源的账目副本。两人的指尖,在堆满卷宗的书案上方,猝不及防地、轻轻地、一触即分!
那触感微凉,带着薄茧的粗粝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彼此的手背!
云映雪如同被烫到般倏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方才那一瞬间的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平息,又被这意外的触碰搅得更乱。她下意识地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掩住瞬间的慌乱。
谢砚之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指尖残留的、那一点温软细腻的触感,与他常年握刀握笔的粗粝截然不同,像一片羽毛,不经意地拂过他冰封的心湖。他收回手,指腹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要捻去那异样的感觉。再抬眼时,眸色已恢复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
“咳……” 一声压抑的低咳从云映雪喉间溢出,迦南之毒带来的虚弱和方才情绪的波动让她气息微窒。
谢砚之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可要歇息?” 声音依旧是冷的,却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硬质。
“无妨。” 云映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心头那莫名的悸动,重新握紧了朱砂笔,指尖却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案上的线索,声音刻意恢复了清冷,“当务之急,是找到张启明与崔琰之间更直接的银钱往来,坐实他受贿构陷之罪!唯有铁证,方能撬开此獠之口,顺藤摸瓜,直指东宫!”
“嗯。”谢砚之低应一声,目光也重新聚焦在卷宗上。他伸出左手,这一次,极其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碰的区域,拿起那份家产账目副本,递到云映雪手边。
烛火依旧跳跃,算珠的“嗒嗒”声和书页的“沙沙”声再次交织响起,仿佛方才那瞬间的交汇与触碰,不过是光影摇曳下的一场错觉。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却已不仅仅是墨香与松烟。
那悄然滋生的、若有似无的暧昧,如同烛火燃烧时逸散的微不可闻的暖香,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缠绕在书案之间,缠绕在两人专注却不再纯粹的心神之上。在这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深夜里,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与冰冷的算计之中,悄然浮动,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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