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恩科放榜之期，如同悬在京城万千举子头顶的铡刀，随着日影西移，一寸寸压落。这最后一日，贡院街的空气不再是焦虑的雾气，而是被点燃的、近乎癫狂的火焰。十年寒窗，一朝定音，成败荣辱尽系于此。而在这片被绝望与希望撕裂的焦土上，唯一闪耀着“生路”光芒的，便是青云书局那方不大的门楣。
“鸿运当头版”与《状元密卷·终极三套》的传说，经过数日的发酵与黑市的疯狂炒作，早已被神化成了登天的阶梯。放榜前夜，最后一丝“临时抱佛脚”的侥幸心理，将举子们心中残存的理智彻底烧成了灰烬。
天光未破晓，青云书局门前已非“长龙”可形容。
那是人海！是沸腾的、失去控制的洪流！
举子们披星戴月而来，裹着厚厚的棉袍也挡不住深秋的寒意，却个个双目赤红，脸上交织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濒临崩溃的希冀。队伍从书局门口一直蜿蜒到街尾，又拐进旁边的巷弄，将整片区域堵得水泄不通。维持秩序的顺天府衙役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地吼叫，却如同投入怒海的小石子，瞬间被更汹涌的声浪淹没。
“让我进去！我要鸿运版！最后一份！我出五百两！”
“《状元密卷》！谁有《状元密卷》手抄？一千两！现银！”
“前面的快些！磨蹭什么！天都要亮了！”
“挤什么挤！我的鞋！我的鞋掉了！”
争吵声、推搡声、哀求声、绝望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令人心悸的狂潮。富家豪仆挥舞着银票试图挤开前面衣衫褴褛的寒门士子，引来一片怒骂和推搡。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汗味、墨味和一种名为“功名”的、令人窒息的狂热。
书局内，阿福和几个精壮的伙计背抵着门板，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外面一波强过一波的冲击。门板在巨力冲撞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柜台早已被撤到内侧安全地带，上面堆积如山的银锭、银票和金叶子，在昏暗的烛光下散发着令人眩晕的诱人光泽。
风暴的中心，云映雪端坐如山。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男装，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迦南之毒带来的虚弱感如影随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然而，她的腰杆挺得笔直，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淬炼过的寒星，穿透书局内的混乱与外界的疯狂，沉静得令人心颤。
她的面前，正是那柄缺珠崩口、却擦拭得锃亮如新的小黄铜算盘。
指尖翻飞！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急促、连绵不绝，如同狂风骤雨敲打着玉盘，又似金戈铁马踏过冰河！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计数之音，它穿透了门外的嘶吼与门内的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镇定的韵律，硬生生在这片沸腾的混沌中劈开一方秩序的空间！
她左手飞快地接过伙计递来的、早已登记好的“鸿运当头版”凭据和银票，目光如电般扫过数额和编号。右手五指在算盘上幻化出残影，归位、进位、清盘，动作行云流水，精准到毫巅！算珠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口中清晰报出的数字：
“鸿运当头，乙字十七号，三百两整，收讫！”
“尊享护航，补参片一份，加银二十两，收讫！”
“《时政菁华》单购，八两！收讫！”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将伙计的唱和声、门外疯狂的叫嚷声都压了下去。每一个数字报出，都伴随着算盘珠清脆的落定，仿佛将无形的混乱兑换成冰冷而有序的财富。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算盘梁上，她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方寸的铜梁与跳跃的算珠之上。
一个伙计捧着最后一份封装在锦盒里的“鸿运当头版”挤过来，声音带着激动和紧张：“掌柜的！最后一份鸿运！是永昌侯府三公子预定的，加急送来的金叶子！足额！”
云映雪指尖在算盘上划出最后一个数字，微微颔首。就在伙计要将锦盒递出时，门外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尖叫！
“轰——！”
“门要破了！”
“抢啊！抢密卷！”
书局那扇饱经摧残的门板，在无数双疯狂手臂的推搡和撞击下，终于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门轴断裂，向内轰然倒塌了一角！汹涌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破口处疯狂涌入！
“密卷！”
“鸿运版！”
“我的！都是我的！”
书局内瞬间大乱！冲进来的举子如同红了眼的饿狼，扑向柜台，扑向伙计手中那个装着最后一份“鸿运”的锦盒！伙计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锦盒，却被几个人拉扯得东倒西歪。
银锭、银票被撞得散落一地！
书架被冲倒！
笔墨纸砚滚落！
场面彻底失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都给我——住手！”
一声清叱，如同惊雷炸响！
并非怒吼，而是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与威压！
混乱中，只见云映雪猛地站起！她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紧了那柄黄铜算盘！她并未用它砸人，而是将算盘高高举起，缺珠崩口的算盘在昏暗混乱的光线下，竟反射出一种历经劫难、算尽沧桑的冷硬光芒！
“看看你们的样子！” 云映雪的声音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每一个疯狂的大脑，“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为了一份备考资料，便要行此强盗之举？！”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扫过那些因她突然爆发而僵住的身影，扫过他们脸上尚未褪去的疯狂与贪婪。
“青云书局的规矩，童叟无欺，先到先得！最后一份鸿运，永昌侯府凭据在此，银货两讫！谁敢再抢，便是明火执仗，顺天府的衙役就在门外！尔等今日所为，明日便是放榜，又有何面目立于金榜之下，立于朝堂之上？！”
字字诛心！
尤其是那句“明日放榜，有何面目立于金榜之下”，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浇熄了大部分冲进来的人那疯狂的火焰。他们看着云映雪高举的算盘，看着她苍白脸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再看看地上散落的圣贤书和滚落的笔墨，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了上来。
混乱的场面，竟被这柄小小的、残缺的算盘和她一番话，硬生生镇住了！
趁此间隙，阿福和伙计们终于将永昌侯府那份锦盒塞给门外焦急等候的侯府豪仆，并奋力将破门处堵住。
云映雪缓缓放下高举算盘的手臂，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重新坐回椅中，无视周遭狼藉，无视那些或羞愧或畏惧的目光，再次将指尖搭上冰冷的算珠。
“噼啪…噼啪…”
清脆的算盘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稳定、精准，如同在废墟之上重新树立起秩序的旗帜。
门外，人潮依旧汹涌，但疯狂冲撞的势头却减弱了许多。无数双眼睛透过门板的破洞，望向书局内那个在狼藉与混乱中，依旧挺直脊梁、专注于手中算盘的靛蓝身影。
算盘声声，穿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它记录着金钱的洪流，也丈量着人心的深渊。
在这放榜前夕的疯狂盛宴中，这柄残缺的算盘，成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却始终未倒的堤坝。而堤坝之后，那堆积如山的银钱之下，暗流裹挟着“墨池斋”、“杏林堂”的名号，以及那份“鸿运当头”名录上显赫的名字，正悄然流向风暴即将真正炸响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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