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轰然倒塌的烟尘尚未散尽,林氏秋后问斩的阴云又沉沉压在帝都上空。然而,这肃杀的风暴似乎并未涤荡尽某些角落根深蒂固的腐朽与傲慢。谢府,这座因谢砚之而煊赫、却也因他过于锋锐的行事而暗流汹涌的府邸,终于被这外界的风浪掀开了平静的假面。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熏炉里昂贵的沉水香袅袅升腾,却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陈腐檀香与权力算计的压抑气息。谢府如今辈分最高的叔公**谢崇山**端坐主位。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象征清贵闲职的深紫团花常服,手中盘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低垂着眼睑,仿佛入定。但那双偶尔抬起、掠过下首谢砚之时,眼底深处却翻涌着复杂难辨的阴郁与忌惮。
下首两侧,坐着几位谢氏本家的族老和几位依附谢府、在朝中担着闲职的旁支叔伯。人人面色凝重,眼神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谢砚之独自坐在下首客位,一身玄色常服,洗去边关风尘,却洗不去眉宇间那深入骨髓的冷冽与孤峭。他背脊挺直如孤峰,对满室压抑的沉默视若无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冰冷的玄铁令牌,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飘落的细雪。
“咳咳……” 谢崇山终于停下了捻动佛珠的动作,干咳两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打在谢砚之身上,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砚之啊,侯府的事……尘埃落定了。”
他微微顿了顿,观察着谢砚之的反应。后者依旧面无表情,如同冰封的深潭。
“林氏伏诛,侯府烟消云散。陛下虽追封了云铮夫妇,昭雪了冤屈,但……” 谢崇山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加重,带着一种沉重的、如同在陈述某种不可违逆的真理般的口吻:
“**云氏女,终究是罪臣之后,商户孤女!**”
“商户孤女”四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钢针,被刻意加重,狠狠刺向谢砚之的逆鳞!
谢砚之摩挲令牌的手指骤然停住!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如寒渊的眸子,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精准地、毫无温度地锁定了谢崇山!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凛冽杀气,瞬间从他周身弥漫开来,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骤降!
谢崇山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捻动佛珠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他强自镇定,避开那慑人的目光,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谢氏,诗礼传家,累世清流!你祖父官至太傅,门生故旧遍及朝野!你父……更是为国捐躯,忠烈千秋!我谢氏门楣,何等清贵!何等尊荣!”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控诉:
“如今,你却要娶一个身负迦南寒毒、朝不保夕,且是**罪臣之后、商户出身**的孤女为妻?!这岂止是自甘堕落!这简直是**玷污门楣!辱没祖宗!** 你让满朝同僚如何看我谢氏?让天下士林如何议论我谢家?!百年清名,毁于一旦啊砚之!”
“叔公所言极是!” 一个旁支的族老立刻接上,声音带着煽风点火,“砚之侄儿,你如今是太仆寺卿,位列九卿!前途无量!多少名门贵女,翘首以盼!何必执着于一个身世不清白、又命不久矣的商户女?这云氏女,御前清算侯府,看似风光,实则心机深沉,手段酷烈!更兼其商户出身,锱铢必较,持算盘行商贾之事!此等女子,岂堪为谢氏冢妇?!”
“正是此理!” 又一人附和,矛头直指云映雪的身份,“士农工商,商居末流!让一个操持算盘、与铜臭为伍的商户女执掌谢氏中馈?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谢氏百年清誉,岂能容此玷污?!”
“砚之!听叔公一句劝!” 谢崇山见众人附议,底气更足,语重心长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趁此机会,与那云氏女做个了断!她助你清算侯府有功,我谢氏可以厚赠金银田宅,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但正妻之位,绝不可予!这桩婚事,必须作罢!”
“作罢?” 谢砚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寒意。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座每一位族老叔伯,那眼神,仿佛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凭你们?”
两个字,冰冷,轻蔑,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暖阁内瞬间死寂!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几位方才还义愤填膺的族老,被他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轻蔑惊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谢崇山老脸涨红,又惊又怒,手中的佛珠几乎要被捏碎!他猛地站起身,指着谢砚之,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你这孽障!竟敢如此目无尊长!这婚事,由不得你!你父早亡,长兄如父!老夫今日,便以谢氏宗族之名,行**父兄之权**!这桩荒唐婚事,必须作废!你速速将陛下赐婚的圣旨,或是你与那云氏女的婚书交出来!由宗祠保管!老夫亲自入宫,向陛下陈情,恳请收回成命!”
终于图穷匕见!
**索要圣旨!索要婚书!**
这是要釜底抽薪,彻底断绝他与云映雪名分上的最后一丝联系!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极致!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谢砚之身上,等着他的反应。是屈服于宗族压力?还是……
谢砚之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最冰冷的嘲弄,最赤裸的宣战!
“父兄之权?”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直刺谢崇山,“我谢砚之的婚事,何时轮到旁人来置喙?”
他向前一步,周身散发的恐怖气势如同无形的风暴,压得谢崇山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圣旨,乃天子金口玉言,供奉于正堂!”
“婚书,” 他微微一顿,声音陡然转寒,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是我谢砚之,亲手所书!以血为印!”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
“**谁敢索要?**”
“**谁敢作废?!**”
“你……你……” 谢崇山被他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以血为印”的狠厉惊得心神俱震,指着谢砚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管家福伯恭敬却带着一丝焦急的通报声:
“启禀太爷、侯爷(谢砚之袭有虚爵),云姑娘……到访。”
暖阁内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滞!
所有人惊愕地看向门口!
珠帘轻响。
一道素白的身影,裹着厚厚的银狐裘,在阿福巨大的身影护卫下,缓缓步入这剑拔弩张的暖阁。
云映雪的脸色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迦南寒毒带来的死气萦绕眉间,让她每一步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然而,她挺直的脊背和那双清亮如寒潭的眸子,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沉静与力量。她怀中,抱着那个从不离身的粗布包裹。
她无视了满屋或惊愕、或鄙夷、或忌惮的目光,目光平静地落在主位上面色铁青的谢崇山身上,微微屈膝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泉击玉:
“映雪,见过叔公,见过诸位长辈。”
行礼完毕,她缓缓直起身,目光转向谢砚之,眼中带着一丝询问,一丝了然,更有一丝无需言语的支撑。
谢崇山看着这个“罪魁祸首”,看着这张苍白却沉静得令人心头发紧的脸,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
“云氏女!你来得正好!此乃谢氏宗祠议事之地,岂容你一个外人擅闯?!还不速速退下!”
云映雪并未被这呵斥吓退,反而向前一步,迎着谢崇山愤怒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叔公息怒。映雪此来,非为擅闯宗祠。”
她微微侧身,从怀中那个粗布包裹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
不是圣旨。
也不是婚书。
而是一架——**金算盘**!
小巧玲珑,金丝为框,白玉为珠,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算盘出现的瞬间,暖阁内所有谢氏族老的心头,都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寒意!这架算盘,早已在帝都的勋贵圈中,成了某种清算与冰冷的代名词!
云映雪将金算盘轻轻放在谢崇山面前的紫檀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她抬起苍白的脸,那双清亮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在座每一位谢家长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暖阁:
“映雪此来,是为与叔公及诸位长辈……”
她微微一顿,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算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清算一笔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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