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耗尽了最后的暴虐,转为一种疲惫的、细密的呜咽,依旧冰冷刺骨,却不再试图将天地彻底撕碎。沈微婉背着安儿,肩上挎着那个寒酸的小包袱,赤着早已失去知觉、只余下麻木钝痛的双脚,一步,一步,在泥泞与残雪混杂的土路上,跋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脚底的冻疮溃烂处,脓血混着泥污,每一次与冰冷湿滑的地面摩擦,都带来深入骨髓的锐痛,却又因麻木而显得遥远。双腿沉重如同灌满了铅块,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背上的安儿,体温依旧灼热,呼吸微弱却平稳,沉沉的睡意成了他抵御这无边苦旅的唯一屏障。那件厚实丑陋的棉袄,成了母子间唯一的暖源,却也如同沉重的枷锁。
饥饿像一条贪婪的毒蛇,盘踞在空瘪的胃里,疯狂噬咬。怀里的窝头碎屑,金贵得如同仙丹,她只在安儿因饥饿发出微弱呻吟时,才舍得捻出一点点,用唾液濡湿了,极其小心地渡进孩子口中。每一次吞咽,都让她枯槁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弱的慰藉,随即是更深的虚脱感。
眼前终于不再是漫无边际的荒原和死寂的村落。一道歪歪扭扭、爬满枯藤的土坯矮墙,出现在风雪迷蒙的视野尽头。墙后,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些低矮房屋的轮廓,大多破败不堪,如同被遗弃的残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别处不同的、陈腐而压抑的气息,混合着未散尽的烟火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死亡沉淀后的死寂。
青溪镇。邻县的边缘,破瓦村。
这名字,如同一个不详的谶语,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挪到村口一棵被雷劈过、只剩下半截焦黑躯干的老槐树下。树下,一个裹着破棉袄、缩着脖子、揣着手晒太阳的老汉,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像一尊落满灰尘的石像。
“老…老人家…”沈微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子,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极度虚弱和小心翼翼的卑微,“问…问个路…”
老汉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
沈微婉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强撑着再次开口,声音提高了一丝,带着无法掩饰的乞求:“请问…这村里…可有…可有最便宜…能落脚的地方?”她特意加重了“最便宜”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羞耻和现实的冰冷。
老汉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钝,抬起浑浊的眼皮,目光像两把迟钝的锈刀子,在沈微婉身上刮过:赤着流脓溃烂的双脚,单薄破烂、沾满泥雪血污的衣衫,背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病容小脸的孩子,肩上那个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小包袱……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见惯了苦难的、近乎麻木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怕沾染上什么的避忌。
“最便宜?”老汉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枝摩擦,“破瓦村,哪有不便宜的?”他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笑,“便宜得…白住都没人敢要!”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投向村落深处,那一片更加破败、仿佛被死亡气息笼罩的区域,慢悠悠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朝着那个方向,远远地、极其随意地一指。
“喏,顺着这条烂泥路,走到头,左拐,最破最歪的那间茅草屋。”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塌了半拉角,墙都歪了,风大点都能吹倒。那就是最‘便宜’的。”
他收回手指,重新揣进破棉袄的袖筒里,仿佛那茅屋的气息都脏了他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驱赶瘟神般的冷漠和不耐烦:
“那家,去年闹‘瘟’的时候,死绝了!老的少的,一个没剩!晦气!邪门!村里没人敢靠近,更没人敢住!空了大半年了,野狗都不去!你要是不怕晦气,不怕死鬼缠身,就滚那儿去!白住!一分钱都不用!”
“死绝了…没人敢住…晦气…邪门…”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扎进沈微婉早已冻僵的耳膜!一股寒意,比背井离乡的风雪更冷,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她顺着老汉手指的方向望去。
风雪迷蒙中,一条泥泞不堪、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路尽头,孤零零地矗立着一间茅屋。正如老汉所言,屋顶的茅草早已被风掀掉大半,露出黑黢黢、腐朽不堪的椽子,像一具被剥了皮的骷髅骨架。一面土墙明显向外倾斜,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仿佛随时会轰然倒塌。整间屋子摇摇欲坠,在灰暗的天幕下,投下一片扭曲而绝望的阴影。周围荒草丛生,死寂无声,连一只鸟雀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呼啸的风穿过破屋的缝隙,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呜咽。
那景象,比沈家的柴房更破败,比荒野的破庙更阴森!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死亡的气息,混合着陈腐的泥土和朽木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来,令人作呕。
晦气?邪门?死鬼缠身?
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沈微婉的心头。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背上的安儿。孩子滚烫的体温透过厚厚的棉袄传递过来,那微弱却顽强的呼吸,一下下撞击着她冰冷的脊背。
她怕吗?
怕这死过人的凶宅?
怕那虚无缥缈的“晦气”和“死鬼”?
一丝自嘲的、冰冷的弧度,在她沾满血污和泥垢的嘴角浮现。
比起活人的算计、兄嫂的毒心、牙婆的秤砣、这世道的冰冷无情……死人,又算得了什么?鬼魂,又能如何?
这摇摇欲坠的破屋,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此刻在她眼中,却成了这冰冷天地间,唯一一处能暂时容身、能遮风挡雪、能让她和安儿喘一口气的……“家”!
白住!一分钱都不用!
这六个字,如同黑暗深渊中骤然亮起的微弱烛火,瞬间压倒了所有关于死亡和晦气的恐惧!
她没有再看那麻木的老汉一眼,甚至没有力气去道一声谢(那声谢也显得如此讽刺)。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住那间在风雪中飘摇欲坠的破茅屋,如同溺水之人盯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朽木。
然后,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拖着剧痛麻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条荒草淹没的小路尽头,朝着那间塌了半角、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破茅屋,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去!
每一步,都在冰冷的泥泞中留下一个深深的、混杂着脓血的脚印。
每一步,都离那象征着“晦气”的破屋更近。
每一步,背上的安儿似乎都沉了一分,却又像是她全部世界的重量。
终于,她站在了那扇歪斜、腐朽、布满虫蛀孔洞的破木门前。
门板上,残留着早已褪色、却依旧刺目的官府封条撕毁后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寒风毫无阻碍地从门板的破洞和缝隙中灌入,发出呜呜的悲鸣。
沈微婉伸出那双布满冻疮裂口、鲜血混着泥污、早已麻木僵硬的手,抵在冰冷粗糙、散发着浓重霉烂气味的门板上。
她用力。
“吱嘎——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垂死呻吟般的摩擦声响起。
腐朽的门轴艰难地转动。
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股混合着尘土、霉烂、腐朽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死亡沉淀后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门,开了。
昏暗中,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的枯草、碎瓦、倾倒的破烂家什,还有墙角密布的、如同鬼爪般的蛛网。屋顶的破洞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沈微婉站在门口,风雪卷起她破烂的衣角。她看着这比冰窟更破败、比柴房更绝望的所在,看着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宅”。
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边悲凉和劫后余生的疲惫,涌上心头。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迈过那道腐朽的门槛,踏入这片被死亡和遗忘笼罩的方寸之地。
然后,她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扇歪斜破败的木门,重新合拢。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
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也隔绝了整个世界。
黑暗中,她靠着冰冷潮湿、布满蛛网的土墙,缓缓地滑坐在地。背上的安儿依旧沉沉睡着。她解开缚着孩子的布带,小心翼翼地将裹在厚厚棉袄里的安儿抱进怀里,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去温暖他。
她低下头,用脸颊贴着安儿苍白滚烫的小脸,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死寂冰冷的破屋中,如同游丝般飘散:
“安儿…不怕…”
“我们…到家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被休后,清白人间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