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家那低矮的院门在沈默身后轻轻合上,将门外渐起的暮色与街市的喧嚣隔绝开来。院内,只剩下老妇人略带急促的呼吸声、屋内老妪断断续续的呻吟,以及一种混合着草药和衰败气息的沉闷。
沈默站在狭小的院落中,目光沉静地扫过那扇被他刚刚修葺好的、开合顺滑的院门,然后,便落在了正屋那扇半掩的、透出昏暗光线的房门上。老妇人局促地站在一旁,双手在围裙上搓着,既感激又带着几分不安,时不时瞟一眼这个沉默高大的陌生汉子。
“壮士……真……真是麻烦您了……”老妇人嗫嚅着。
沈默没有回应,只是迈步走向正屋。老妇人连忙上前引路。
屋内比院子里更加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久病卧榻特有的浑浊气味。一张破旧不堪的柏木床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床榻上,一位头发几乎掉光、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妪蜷缩在打满补丁的薄被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痰音,身下的床板随着她微弱的动作,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
沈默的目光在床边停留。他走近几步,并未在意那难闻的气味,俯下身,伸出宽厚却布满粗茧的手掌,轻轻按在床沿、床柱、床腿等关键部位,仔细地探查着。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床上的病人,但眼神却专注锐利,如同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在审视一件亟待修复的古董。
老妇人紧张地看着,大气不敢出。
片刻,沈默直起身,心中已然有数。这床年代久远,主要问题是长期承重和受潮导致的榫卯松动,尤其是四根床腿与床框连接的榫头磨损严重,几乎失去咬合力;其次,几块承重的床板也已腐朽变形,中间凹陷;再加上床脚因地面不平而摇晃。
他没有说话,转身走出屋子,在杂乱的院子里扫视一圈,目光锁定在墙角一块废弃的、还算厚实的旧木板上。他走过去,将木板拖到光线稍亮处,又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半旧工具袋里(走镖之人,常备些修理鞍具、车辆的小工具)取出了一把半尺长的厚背砍刀、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凿子、一把锤子和几根大小不一的硬木楔子。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用砍刀将旧木板劈砍成需要的尺寸和形状,用来替换那几块腐朽的床板。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力道却掌控得极好,木屑纷飞间,板材的边缘被修整得平整规矩。然后,他又削制了几根新的硬木楔子,尖端锐利。
准备工作完成,他重新走进屋内。
这一次,他不再只是检查。他先将床上轻飘飘的老妪连人带被子,极其小心地抱到一旁老妇人赶紧搬来的一张破旧藤椅上安顿好。老妪似乎有所察觉,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了一下。
接着,沈默开始动手了。
他先用锤子和凿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已经松脱的旧榫卯一点点敲开、清理干净残渣。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力道,既要拆开,又不能损坏原本的木材。他的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工具和那吱呀作响的旧床上。
老妇人起初还担心他会把床弄坏,但看到他那专注沉稳的神情和娴熟利落的动作,渐渐放下心来,甚至眼中流露出惊叹。这手艺,比镇上的老木匠也不遑多让!
拆解完毕,沈默开始加固和重组。他将新削制的硬木楔子蘸了点水(增加摩擦力),用锤子精准地敲进松动的榫眼,让榫头与榫眼重新紧密咬合,严丝合缝。每敲击一下,都带着沉稳的力道和独特的节奏,“咚、咚、咚”,像是在为这张老床注入新的生命力。对于磨损过于严重的榫头,他则巧妙地用薄木片填充加固。
然后,他换下那几块腐朽凹陷的旧床板,将新修整好的木板铺上,敲实垫平。
最后,他检查四只床脚。发现有一只脚明显短了一截,导致床体摇晃。他依旧没有说话,找来几片大小合适的瓦片,垫在短脚下方,一点点调试,直到床体四平八稳,用力推搡也纹丝不动。
整个修葺过程,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沈默始终一言不发,只有工具与木头碰撞发出的叮当声、敲击声在屋内回响。那声音起初是破败的呻吟,渐渐地,变成了扎实的整合,最后归于稳固的沉默。
当最后一块床板被敲实,沈默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再次用力晃了晃床架。
纹丝不动。寂静无声。
那张原本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吱嘎作响折磨了老人无数个夜晚的破床,此刻静静地立在屋子中央,稳固、扎实,仿佛一座沉默的小山。
老妇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激动地走上前,用手抚摸着光滑牢固的床沿,又用力按了按床板,真的没有一点声响了!
“好了……真的好了!老妇人!!您听,床不响了!”老妇人喜极而泣,连忙俯身对藤椅上的老母亲说道。
那奄奄一息的老妪似乎也感受到了变化,浑浊的眼睛里竟微微有了一丝光亮,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干瘪的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赵三骂骂咧咧的脚步声和推门声。
“娘!我回来了!今天真是晦气……”
赵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屋内的情景,看到了沈默,看到了那张被修葺一新的、稳固结实的床,也看到了自己老娘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沈默缓缓直起身,将工具一件件收好。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脸色变幻不定的赵三,目光平静无波,没有得意,没有挑衅,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涟漪。
他只是对着那兀自摸着床沿、喜笑颜开的老妇人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床修好了,老人家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告辞。”
说完,他拎起工具袋,看也没看僵在原地的赵三一眼,身形挺拔地从他身边走过,出了院门,很快便融入了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屋内,只剩下那张稳固无声的床,喜极而泣的老妇人,茫然微笑的老妪,以及一个心中翻江倒海、脸色阵青阵白的税吏赵三。
沈默用他的一双巧手和半日沉默的劳作,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一次精准的敲打。这比任何言语的质问或暴力的对抗,都更具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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