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勋贵云集,为即将到来的元日预热。
郡王府后园,红梅映雪,暗香浮动。仕女们环佩叮咚,笑语晏晏;文士们赏梅赋诗,风雅非常。
王焕之作为御史清流,亦在受邀之列。他正与几位同僚品评一幅新得的古画。
裴琰也在席间。
他并未刻意接近王焕之,只与几位相熟的年轻官员谈笑。席间,话题不知怎地转到了年节前后衙门事务的繁冗上。
一位官员抱怨道:“这年根底下,本该清闲些,偏生兵部那边压着几份北疆换防的急件,说是有御史纠缠什么互市的旧账,非要查个底掉,耽搁了批复!真是添乱!”
裴琰闻言,立刻接口,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愤慨:“可不是!小弟也听说了!真不知是哪位御史大人,如此‘恪尽职守’!北疆鞑靼异动频频,军情如火,前方将士枕戈待旦,后方却揪着些陈年旧账、捕风捉影之事不放,耽误军机要务!这哪里是尽职,分明是……哼!”
他恰到好处地冷哼一声,没有说完,但其中的不满与指责意味已十分明显。
这话飘进了不远处王焕之的耳朵里。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御史?互市旧账?捕风捉影?耽误军机?这几个关键词瞬间刺中了他敏感的神经!
一股被抢功的危机感和被裴琰话语激起的“正义”怒火瞬间在王焕之胸中升腾。
他再也无心赏梅谈画,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席。
书房内的气氛几乎凝滞。炭火熊熊,却驱不散王焕之心底的寒意与更甚的焦灼。
心腹将情客在王老夫人处的“抱怨”和巷中“捡到”的诗稿,一五一十地汇报完毕。
王焕之死死盯着那张素笺。清隽的字迹,悲壮的诗句,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结合情客“无意”透露的“周御史催逼兵部耽误军机”,结合暗探看到的“周府心腹密会北狄商人”,再看着眼前这首出现在周府后巷、疑似姜保宁所写、充满控诉与抗争的诗稿……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他被焦虑和嫉恨烧灼的大脑中,瞬间拼凑成一个“铁证如山”的“真相”!
周明德早已与北狄勾结!正在紧锣密鼓地构陷靖国公!
周明德手段狠辣急切! 已引起兵部强烈不满,甚至不惜耽误北疆军机!
将军府已察觉并陷入绝望!连深闺中的姜保宁都只能用这种方式无声控诉!
“好!好一个周明德!好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王焕之猛地将诗稿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他以为他能只手遮天?!他以为他能抢走所有的功劳?!做梦!”
他再无任何犹豫!恐惧?谨慎?在“被周明德彻底踩死”和“抢先一步立下扳倒奸佞、揭露通敌叛国大案”的巨大诱惑与恐惧面前,统统化为乌有!
他抓起笔,饱蘸浓墨,如同一个赌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在奏疏素笺上奋笔疾书。
那些原本还斟酌着“风闻”、“疑似”的字眼,此刻统统变成了斩钉截铁的“查实”、“证据确凿”、“其心可诛”!
矛头不仅直指姜将军“失察纵容”,更隐晦地将周明德描绘成了隐藏在清流中的、与北狄勾结的毒蛇!
“明日!就在明日元日大朝!”
王焕之看着墨迹淋漓的奏疏,如同看着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狰狞与亢奋,“本官要你周明德,身败名裂!要你靖国公府,永不翻身!”
窗外,暮色四合,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即将到来的元日,也映照着王焕之书房内,那被姜保宁悄然拨动、已彻底失控的、指向毁灭的指针。
而风暴的核心,那位被“构陷”的姜将军之女,此刻正安然坐在自己房中,指尖拂过琴弦,弹奏着一曲清冷平和的《梅花三弄》,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天光未启,殿内却已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殿外飘入的、清冽的晨风,也无法驱散那份因新岁而庄严、又因即将到来的风暴而异常凝重的气氛。
路线高踞御座,冕旒垂珠,神情肃穆。太子李承鄞侍立阶下,玄衣纁裳,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如水。
冗长而神圣的元日大朝仪程终于接近尾声。祭告天地宗庙的吉报已宣,四夷使节的朝贺已毕,地方祥瑞的颂扬已歇。
就在礼官深吸一口气,准备高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刹那——
臣!御史王焕之!有本启奏!!” 一个如同被绷紧的弓弦弹出的声音,骤然撕裂了殿内短暂的宁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王焕之手持象牙笏板,面色因激动而微微涨红,大步流星地出列,行至丹陛之下,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元日吉庆,臣本不该言晦!然,臣身为御史,掌风宪之职,见有动摇国本、通敌叛国之滔天巨祸,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纵粉身碎骨,亦要奏明圣听!”
“王卿家,奏来。”
李允贤的声音低沉,带着帝王的威压。
“谢陛下!”
王焕之仿佛得到了鼓励,声音更加激越,“臣查实!去岁北疆互市重开,柱国大将军姜烨麾下参将王猛,勾结北狄巨商库尔班,收受巨额贿赂,利用职权之便,纵容北狄商队将大批精铁、角筋等违禁军资,夹带私运出境!此乃资敌卖国之铁证!”
他刻意停顿,让“资敌卖国”四个字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目光狠狠扫过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的靖国公姜烨,随即声音陡然拔高,矛头直指核心。
“王猛区区一参将,安敢如此?!臣有理由相信,此等大逆不道之举,若非柱国大将军姜烨严重失察,驭下不严,便是有意纵容,暗通款曲!否则,如何解释王猛胆大包天至此?如何解释此等重罪竟能瞒天过海,畅通无阻?!”
“王焕之!你血口喷人!!”
姜烨再也按捺不住,须发戟张,猛地跨出武将队列,声如洪钟,震得殿内梁柱嗡嗡作响。
他对着御座,虎目含泪,悲愤交加:“陛下!老臣一生戎马,为国戍边,此心可昭日月!王猛之事,若属实,老臣甘受军法!然,王御史仅凭捕风捉影之词,便在元日大朝之上,污蔑老臣通敌?!此等构陷,老臣万死难受!请陛下明鉴!”
“构陷?”
王焕之冷笑一声,毫不退让,仿佛早已预料,“国公爷!下官若无真凭实据,岂敢在御前妄言?!”
“下官查访多日,有互市司旧吏证言,有西市胡商证词,更有……” 他故意停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脸色同样变得难看的周明德,“更有线索表明,此事背后,或有更深之勾结,非止一人!下官恳请陛下,即刻锁拿王猛,彻查将军府,深挖幕后黑手,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风向变了!王焕之这已不仅仅是弹劾姜烨,更是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朝堂内的其他人!尤其是与王焕之不睦的周明德!
“肃静!”
御座之上传来李允贤低沉威严的声音,瞬间压下了嘈杂。
就在这剑拔弩张、群臣惊疑之际,太子李承鄞动了。
他并未立刻驳斥王焕之,反而向前一步,对着御座躬身,声音沉稳清晰,带着储君应有的公允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
“父皇,王御史所奏,事关重大,骇人听闻。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激愤的王焕之和悲怒的姜烨,“王御史言及‘查实’、‘铁证’,却尚未呈上具体人证物证。姜将军乃国之柱石,功勋彪炳,若仅凭‘风闻’与‘线索’便定其通敌之罪,恐寒边关将士之心,亦非明君治国之道。”
果然,王焕之立刻抓住话柄,亢声道:“太子殿下!正因事关重大,臣才恳请陛下彻查!臣并非空口无凭!兵部因有人强行核查互市旧档,已积压北疆换防急件数日!此等延误军机之举,难道不足以证明有人为掩盖真相,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牺牲前线将士安危吗?!”
此言一出,武将队列顿时炸开了锅!
“延误军机?!”
“换防急件被压了?!”
“谁?!哪个混账东西敢耽误军情?!”
一位脾气火爆的边将忍不住出列,对着王焕之怒目而视:“王御史!你说清楚!是谁延误军机?!北疆鞑靼蠢蠢欲动,换防关乎千万将士性命!谁给你们的胆子?!”
李承鄞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李承鄞立刻抓住这沸腾的质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震怒,目光如电,直刺王焕之。
“王焕之!你既言兵部延误军机是因核查旧档,那便当着父皇与满朝文武的面说清楚!是何人,因何事,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延误了哪几份北疆换防急件?!此事关乎前线将士生死,关乎国家安危,岂容你含混其词,妄加揣测,挑动人心?!你口口声声为国除奸,难道不知构陷忠良,散布恐慌,离间君臣,亦是动摇国本之大罪吗?!”
王焕之被李承鄞这突如其来的凌厉反击和扣下的巨大帽子砸得有些懵,脸色瞬间白了白。
“臣……臣……” 王焕之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臣……臣风闻,是……是周明德周御史,为核查互市旧档,强令兵部调阅,以致……以致文书积压……”
“轰——!” 殿内彻底炸开了锅!
周明德!真的是周明德!
王焕之竟然在元日大朝上,公开弹劾同为御史台重臣的周明德延误军机?!这已不是简单的弹劾姜烨了,这是御史台的内讧!是清流之间的撕咬!
风暴的中心,瞬间转移!李承鄞站在阶上,看着这彻底沸腾、猜疑四起的朝堂,看着脸色惨白的王焕之,看着惊怒交加的周明德,看着群臣眼中的震惊与探究。
他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阴影处,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得意的弧度。
周明德脸色煞白,又惊又怒,指着王焕之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王焕之!你……你血口喷人!我……我何曾延误军机?!核查旧档乃职责所在,岂容你污蔑!”
场上乱作一团,李承鄞不再看王焕之,也不再理会姜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牢牢锁定了惊惶失措的周明德。
“周御史。
“王御史方才所言,你为核查互市旧档,强令兵部调阅文书,以致北疆换防急件积压延误!”
李承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这致命指控复述出来。
“孤只问你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目光如炬,直刺周明德灵魂深处:
“第一! 你是否确实在近期,以‘核查互市旧档’为由,强令兵部调阅相关文书卷宗?是,或不是?!”
“第二!兵部因你调阅卷宗,是否确实积压了北疆换防急件?!是,或不是?!
“第三!你核查旧档,究竟所为何事?!是奉了何人之命?!还是……另有所图?
他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臣……核查旧档乃职责……并非……延误……是……文书太多……”
他猛地转身,面向御座,袍袖带风,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大殿:
“父皇!儿臣方才还在为王御史弹劾姜将军之事,恳请父皇明察,勿使忠良蒙冤!然此刻所见所闻,实令儿臣心胆俱寒,毛骨悚然!”
他抬手,直指周明德,如同在指认一个祸国殃民的国贼:
“周御史,不思报国,反为一己之私,竟敢在元日大朝之际,强令兵部调阅文书,延误北疆换防军机!此乃视前线将士性命如草芥!视国家安危如儿戏!其行径,与通敌何异?!”
“更令儿臣心惊的是!”李承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锐利。
“王猛参将‘通敌’旧案尚未查清,周明德便迫不及待强查与之相关的互市旧档!甚至不惜延误军机!他如此急迫,意欲何为?!是为了掩盖真相?还是为了构陷他人?!
“王御史弹劾姜将军,尚且有‘风闻’与‘线索’!而周明德延误军机,却是铁证如山!其强查旧档之举,更是动机可疑!儿臣有理由怀疑,周明德此举,非为查案,实为借核查之名,行构陷忠良、扰乱朝纲、配合北狄分化我朝堂之实!
御座之上,李允贤的面色沉凝如铁。太子这一番雷霆手段,不仅化解了元日大朝上骤然爆发的危机,更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一个更具体、更危险的目标——周明德。
“准太子所奏!”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盖过所有嘈杂。
“周明德延误军机,其行可诛!其心叵测!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即刻锁拿周明德!严审其延误军机、强查旧档之真实动机!深挖其是否与北狄有所勾连!是否构陷大臣!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李允贤的目光扫过阶前挺立如松的太子,那深邃的眼眸中,一丝极淡却不容错辨的赞许与倚重一闪而逝。
李承鄞今日的表现,杀伐决断,条理分明,将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危机,硬生生扭转为肃清内奸、震慑朝纲的契机。
这份心机与魄力,深合帝王之心。
“儿臣遵旨!”李承鄞躬身领命,姿态恭谨,眼神却锐利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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