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时分,姜府正厅。
九十九盏青铜连枝灯烛火通明,将高阔的梁枋、森然的祖宗牌位、以及肃立的人影,都镀上了一层摇曳而凝重的金边。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陈年檀香,沉甸甸地压下来,混着黎明前渗入的青石地气,吸一口,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
因朝会耽搁的姜氏祭祖大典,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重新开启。
家主姜烨立于香案最前。
玄色祭服上,金线绣制的夔龙家徽在烛火下隐有暗芒流动,如同蛰伏的力量。
他身姿如松,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沉沉,锁在正上方那块乌木鎏金的“神道昭彰”巨匾上。
他的左右两侧,是两个刺目的空缺。
右首锦垫空置,暗青织锦,朴素而庄重。那是嫡长子姜晏珩的位置。
左首的锦垫更是空得摄人。深紫色的贡缎,金线盘绕出展翅的翔凤与繁复的云纹,规制远超寻常。
他的亡妻—李芷宁。
紧邻着右首空垫,嫡长女姜保宁静立如兰。
深青色的祭服以极细的银线绣满缠枝莲纹,行动间偶有流光一闪即逝,端方内敛。乌发一丝不苟地绾成高髻,发髻上插了一只荷叶白玉簪。
无形的气韵,悄然弥漫周身。此刻,她不仅是姜家嫡长女,更是代替母亲长公主,立于家族女眷之巅。
几步之后,庶长女姜少卿一身灰青色素面祭服,几乎融进厅堂的暗影里。她低垂着头,脖颈弯成一个恭顺的弧度,双手紧握于腹前。
厅堂两侧,按房头辈分,黑压压肃立着姜家旁支族人。
御史中丞姜景明携妻贾氏立于旁支前列。姜景明身着深绯色官服常礼服,腰束玉带,面容紧绷,竭力维持着官身仪态,但眼下的青影和紧抿的嘴角,泄露出疲惫与如履薄冰的谨慎。
在他与贾氏身后半步,七岁的独子姜文瑞不安地扭动着小小的身体。
孩童对冗长仪式的忍耐已到极限,他好奇地仰头,盯着高高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小嘴微张。
贾氏眼角余光瞥见,猛地一惊,不动声色地反手,指甲几乎掐进儿子细嫩的手臂皮肉里。
姜文瑞吃痛,小脸一皱,刚要出声,对上母亲那双淬了冰般严厉警告的眼,立刻噤若寒蝉,委屈地瘪着嘴,再不敢动。
贾氏迅速转回头,脸上已堆起恰到好处的恭谨,只是手中那方湖绸帕子,已被她绞得死紧,指节凸出。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姜晏珩空荡的锦垫、以及那华贵得令人心悸的长公主空位上飞快游移,最终定格在姜保宁沉静的侧影时,眼底深处只剩下彻底的敬畏和一股近乎灼热的攀附渴望。
长公主的缺席非但未减皇威,反因那空置的凤纹锦垫和姜保宁的存在,让那份天家威仪更显迫近,几乎令人窒息。
“吉——时——到——!”
司礼官苍老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划破死寂。
姜烨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他率先撩起玄色袍角,动作沉稳而有力地跪在正中的锦垫上。
膝盖落地的闷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他右侧,属于姜晏珩的暗青锦垫,空寂如昨。
他左侧,属于荣恩长公主的紫金凤纹锦垫,华贵而冰冷。
姜保宁没有丝毫迟滞。
宫廷礼仪的耳濡目染使她姿态完美地屈膝,深青色的裙裾如水般铺展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荡开优雅的弧度,紧邻着兄长那空寂的席位跪下。
她的位置,正对着母亲那华美绝伦却空空如也的锦垫。
姜少卿、旁支众人,包括姜景明、贾氏及被强按着跪下的、一脸懵懂委屈的姜文瑞,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俯身叩首。
头颅低垂,无人敢直视那高悬的祖宗牌位,更无人敢直视那两个象征着至高身份与沉重牵挂的空缺席位。
巨大的青铜香炉中,三柱儿臂粗的“百和贡香”顶端燃起暗红的火点,浓郁的青烟笔直上升,在梁柱间盘绕、汇聚、弥散,带着生者的虔诚与惶惑,试图沟通那渺不可知的祖灵。
姜烨双手捧起盛满清冽醇酒的金爵,高举过顶。
烛光在爵身流淌,映亮他指节分明的手和沉肃的侧脸。
他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厅中激起回响,努力维持着家主的沉稳,却在关键的词语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沙哑的裂痕: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姜烨,率阖族男丁女眷,谨以清酌庶馐,祗荐岁事!前因朝会国事羁縻,祭仪延宕,今特补行,伏惟尚飨!佑我姜氏,门楣光耀,子孙繁茂,福泽绵长!尤祈祖宗庇佑,边疆子弟,奋勇杀敌,早日凯旋!”
“拜——!” 司礼官拖长的尾音带着古老的韵律。
“兴——!”
“再拜——!”
“兴——!”
姜保宁随着口令叩拜、起身。动作流畅,仪态无可挑剔。
在她起身的瞬间,情客忙上前搀扶住她的手,用极其细小的声音说“小姐,周明德被捕,太子殿下亲自拿的人。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姜保宁搀扶的手都不禁紧了些“动作那么快?
“是。
她微微侧身,向姜烨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父亲,祭礼已毕,女儿有些乏了,想先回……”
“保宁,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厅堂内众人起身整理衣袍的窸窣声,“今日祭祖,你辛苦了。然家族团聚,祭祀之后共享一餐,亦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更是联络情谊之时。”
他的目光扫过正由仆从引着、略显局促地往膳厅方向走去的姜景明和贾氏一家,最后落回姜保宁身上,那温和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深意。
“你二叔、二叔母难得回府一趟,你身为郡主留下一起用顿午膳,亦是礼数,亦是体恤族人。
父亲说得是。” 姜保宁微微颔首
膳厅虽不如正厅那般肃穆压抑,却也布置得雅致考究。
紫檀木嵌螺钿的圆桌上,已布好了精致的菜肴,热气氤氲,香气扑鼻。
姜保宁在主位下首落座,正对着姜景明和贾氏。
姜烨作为家主,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祭祖辛劳”、“族人共聚”之类。
席间起初尚算安静,只有轻微的碗箸碰撞声。贾氏显然憋着一股劲儿,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在仆役撤下几道冷盘,换上热汤的间隙,贾氏堆起一个极其热络的笑容,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谄媚的甜腻:“郡主殿下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这气度,这仪态,真真是天家气象!咱们姜家能出郡主娘娘,真是祖上积了大德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埋头喝汤、显得心事重重的姜景明。
姜景明被妻子一碰,立刻放下汤匙,脸上也挤出笑容,顺着话头道:“夫人说得极是。保宁啊……哦不,郡主殿下,”
他连忙改口,姿态放得极低,“您如今身份尊贵,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咱们姜家的脸面。二叔和二叔母看着,真是既欢喜又骄傲。”
他顿了顿,眼神闪烁,终于切入了正题,“说起来,殿下如今常出入宫闱,往来皆是贵人。咱们家文瑞,今年也七岁了,正是该开蒙、结交些良师益友的时候……”
姜保宁放下木着笑着说“二叔二叔母不必如此称呼,还是叫保宁顺耳些,况且莫说府上即便在皇宫里也没有几个叫我郡主的。
贾氏立刻接上,语速快了起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是是是,保宁你身份贵重,皇亲国戚,认识的都是顶顶尊贵的人家!咱们文瑞虽说年纪小,可也是姜家的血脉,聪明伶俐着呢!
贾氏说着,她用力扯了一下旁边安静扒饭的姜文瑞,孩子茫然地抬起头。
“您看……您能不能看在亲戚的情分上,稍微提携提携?比如……比如引荐一二,让他有机会认识认识那些王公贵胄府上的小公子、小姐?不拘是谁家,只要能沾上点边,让孩子长长见识,日后也好有个前程不是?这对保宁您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姜保宁声音响起,不高不低“二叔母,保宁知道您望子成龙是好事儿,但您所求,恕保宁无能。
“什……什么?”
贾氏脸上的笑容僵住,如同被冻住一般。姜景明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您也知道保宁蒙恩入选太子妃,本就是天家荣宠,父亲也告诫过我,让我多多提携家人,可二叔叔在官场也知道那先太子是怎么被废的…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他拿起温热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目光最终落在姜景明身上。
“景明啊,”
他直接唤了弟弟的名字,语气是难得的亲近,却更显沉重,“保宁方才所言,虽是直了些,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更是为了姜家,为了文瑞好。”
姜景明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大哥,我明白,郡主殿下金玉良言,是我夫妇二人……太过急功近利了。”
姜烨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大哥我啊身上的功名都是打仗打出来的,大哥老了未免失了恩宠,我把所有心血都放在保宁身上了。
说着他摸了摸姜保宁的头“景明,你只看到保宁如今贵为郡主,入选东宫的风光无限,可这风光背后,是万丈深渊,是步步惊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确认无人偷听,才用更低、更沉的声音继续道:“你难道忘了前太子是怎么被废的吗? 圣心难测!今上自那之后,性情愈发难以捉摸,喜怒无常。朝堂之上,今日还是肱骨重臣,明日就可能锒铛入狱,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是血泪换来的!”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膳厅。姜景明和贾氏瞬间被震住,连贾氏的啜泣都戛然而止,惊骇地看着兄长。
而端坐一旁的姜保宁,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寒芒。
姜烨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姜保宁:“你以为为兄这位置坐得安稳?就在今日朝会之上,还有人弹劾我手下一个跟随多年的心腹将领,说他暗藏甲胄,意图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谋反?!”
姜景明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如纸。贾氏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差点打翻面前的碗碟,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恐惧。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下意识地看向姜保宁,只见这位年轻的郡主依旧垂眸看着茶盏,神色沉静得可怕。
“是啊,”
姜烨的语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幸而太子殿下亲自过问了此案,殿下明察秋毫,体恤老臣不易,已将那弹劾压下,着令详查。想来应能得个清白。”
他特意强调了“太子殿下亲自过问”和“体恤老臣”,目光在姜保宁身上停留了一瞬。
姜烨看向姜景明,眼神充满了无奈和语重心长。
“景明,你想想,连为兄身在朝堂,手握实权,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入这无妄之灾。文瑞才多大?一个七岁的孩子! 你让他去攀附那些高门贵胄?那些府邸,哪一家不是风口浪尖?哪一家的后院不是暗流汹涌?一个不慎,被有心人利用,或是卷入了不该卷入的是非,别说前程,就是性命,恐怕都……”
姜保宁随着姜烨应和“是啊,二叔母文瑞堂弟,年方七岁,当务之急是潜心向学,打好根基,明事理,修德行,来日参与春闱,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大哥……我……” 姜景明声音干涩,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是弟弟糊涂了,目光短浅,差点……差点害了文瑞,也连累了家族。多谢大哥……和郡主殿下……点醒。” 他艰难地转向姜保宁,深深一揖。
贾氏更是面无人色,对着姜保宁的方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道歉或感谢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恐惧和敬畏。
姜保宁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她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姜景明夫妇,最后落在父亲姜烨脸上,声音清越而平稳:“父亲,二叔、二叔母既已明白,女儿便放心了。时辰不早,女儿告退。”
姜烨颔首,语气温和:“去吧,好生歇息。”
姜保宁对着三人微微颔首,仪态万方地转身离开。深青色的裙裾拂过门槛,留下身后一片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和冰冷刺骨的现实。
贾氏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椅子上,捂着脸无声地痛哭起来,这次是纯粹的恐惧和后怕。
姜景明看着妻子,再看看主位上神色疲惫的姜烨,只觉得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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