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园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裹挟着各色心思与暗涌,悄然散去。
梅香依旧若有似无地缠绕在宫墙廊柱间,却已失了宴席之上的馥郁,只余下清冷的余韵,更添几分深宫的寂寥与幽深。
姜保宁抱着那个尚有余温的鎏金缠枝莲纹手炉,步履略快地向昭鸾宫行去。
暖炉熨贴着掌心,却熨不平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悸动。
然而,身后那串清脆急促、如同快乐小鸟般的环佩叮当声,却像甩不掉的尾巴,紧紧追了上来。
“保宁姐姐!等等我呀!”
姜保宁无奈地停下脚步,勉强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公主殿下跑得这样急,当心摔着。”
“我才不会摔呢!”
李念毓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小脑袋凑到姜保宁面前,大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脸上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声音压得低低的,却透着十二万分的兴奋。
“保宁姐姐,你走那么快干嘛?是不是……害羞啦?”
姜保宁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公主说笑了,臣女只是有些乏了。”
“才不是呢!”
李念毓立刻反驳,小嘴撅起,带着少女特有的敏锐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我都看见啦!五哥他……他那样护着你!”
她学着李承鄞的样子,板起小脸,伸出手,做出一个沉稳有力的“搀扶”动作,语气夸张地模仿。
“‘地上寒凉,不必再跪了!’啧啧啧,你是没看见五哥那眼神,啧啧啧……”
她摇着头,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
姜保宁被她这夸张的模仿弄得脸颊微热,刚想开口制止,李念毓却猛地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她耳边,用气音神秘兮兮地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宁宁!你老实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五哥啊?”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连白皙的颈项都染上了绯色,抱着暖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都微微泛白。
“公主!慎言!”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又急又羞,“此等言语,岂能……岂能妄议储君!”
“哎呀!这里又没外人!”
李念毓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看着姜保宁羞窘的模样,大眼睛里的狡黠光芒更盛,像只发现了宝藏的小狐狸。
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笑嘻嘻地,用一种天真无邪却又极具杀伤力的语调,脆生生地喊了出来:
“五——嫂——嫂——?”
“毓儿!”
姜保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羞恼和慌乱,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捂李念毓的嘴,而是下意识地、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想去捏她那张促狭的小脸!
李念毓反应极快,咯咯笑着往后一跳,灵活地躲开了姜保宁的“魔爪”嘴里还在不怕死地嚷嚷:“哎呀五嫂嫂别害羞嘛!我五哥多好呀!他今天看你的眼神,啧啧啧……”
姜保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
“毓儿,” 她看着还在笑嘻嘻躲闪的小公主,放缓了语调,“你……是不是很想出宫去玩?”
李念毓蹦跳的动作猛地一顿,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她像只被捏住后颈的小猫,瞬间乖巧下来,凑到姜保宁面前,猛点头:“想!当然想!宫里头闷死了!保宁姐姐你有办法?”
“嗯。”
姜保宁微微颔首,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笃定的笑意,仿佛刚才的羞窘从未发生,“明日,我正好要出宫一趟,去万宝阁办点事。”
她顿了顿,看着李念毓瞬间亮得惊人的眼睛,抛出了致命的诱饵:“听说,谢家那位小少爷,明日也会在万宝阁,似乎……还带了新淘换来的稀罕叶子戏牌,要与人切磋几局。”
“谢祈年?!”
李念毓瞬间尖叫出声,激动得小脸通红,差点跳起来!那位出身显赫、性子跳脱不羁、满脑子新奇玩意儿、整日里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谢小少爷,可是她枯燥宫闱生活里最向往的一抹亮色!“他真在万宝阁?还有新叶子戏牌?!”
“自然是真的。”
姜保宁语气笃定,“你若乖乖的,不乱说话,明日我便带你一同出宫,去万宝阁……见识见识谢小侯爷的新牌局,如何?”
“真的?
李念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扑上来,一把抱住姜保宁的胳膊,小脑袋在她手臂上蹭来蹭去,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宁宁最好啦!五嫂……啊不是!保宁姐姐最好啦!我保证!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我嘴巴闭得紧紧的!比河蚌还紧!
她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大眼睛里全是兴奋的光。
姜保宁被她晃得手臂发麻,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指天发誓的模样,心头那点羞恼终于被无奈和一丝好笑取代。
她伸出食指,轻轻点在李念毓光洁的额头上,将她稍稍推开些,语气带着一丝警告的纵容:“记住你说的话。若让我听到半个不该有的字……”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
“没有!绝对没有!”
李念毓立刻摇头如拨浪鼓,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只露出一双亮晶晶、写满“我超乖”的大眼睛,含糊不清地保证,“明天!万宝阁!谢祈年!叶子戏!一言为定!” 她掰着手指,生怕漏掉一个字。
看着小公主瞬间被“出宫”和“谢祈年”收买得服服帖帖,姜保宁暗暗松了口气。
昭鸾宫的宫门已在眼前,她抱着暖炉,步履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清冷。
“嗯,一言为定。”
姜保宁轻轻应了一声,转身步入昭鸾宫门内。只是在门扉即将合拢的瞬间,她似乎听到身后那捂着嘴的小公主,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飞快地、得意地嘟囔了一句:
“五嫂嫂最好啦……”
姜保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背对着宫门的身影微微僵硬了一瞬。
她没有回头,只是抱着暖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温热的鎏金缠枝莲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深宫的夜色悄然降临,将昭鸾宫笼罩在静谧之中。
而另一边,冬末御苑,太液池畔。
李允贤信步于蜿蜒的卵石小径上。他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暗金云龙纹常服,外罩一件墨色狐裘大氅,负手而行。
眉宇间带着批阅奏章后的淡淡倦意。
帝王之路,从来都是孤峰独行,俯瞰众生,亦隔绝了人间的烟火暖意。
身后侍立的内监总管王丕斌及数名小黄门,皆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一阵奇异的乐声,毫无预兆地撞破了御苑的寂静!
那不是宫中的丝竹雅乐,亦非市井的俚俗小调。
音色清越激越,带着异域的辽阔与苍茫,节奏时而急促如骤雨敲打玉盘,时而舒缓如长风掠过草原,隐隐含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与边关冷月的孤寂!
李允贤的脚步猛地顿住!只见轩榭前那片光滑如镜的青石平台上,一个身影正在旋舞!
一身火红!
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红?不似宫妃们矜持的宫装红,亦非喜庆时俗艳的锦缎红。
那红,如同最纯粹的火苗在跳跃,如同最炽烈的岩浆在奔流,如同天边燃烧到极致的晚霞被裁剪下来,披裹在那舞动的躯体之上!
宽大的衣袖与曳地的裙裾,皆是最上等的异域火浣布所制,在旋转腾挪间,泼洒开一片流动的、燃烧的火焰!
舞者身姿纤细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她赤着双足,足踝纤细莹白,系着细细的金铃,每一次踏地、旋转、腾跃,都带起一阵清脆而蛊惑人心的铃音,与那激越的异域乐曲完美相合。
她的舞,狂放不羁,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本能的勃发!长袖甩动,如赤练横空,搅动得空气都仿佛在燃烧。
纤腰急旋,似狂风中的劲草,柔韧到极致又充满了不屈的韧性;
足尖点地,轻盈如掠波鸿雁,下一刻却又猛然顿挫,带着大漠孤烟般的苍劲力道!
她的长发并未像宫中女子般繁复绾髻,只是用几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环松松束在脑后。
随着剧烈的舞动,墨色的发丝如同泼洒的瀑布,与那翻飞的火红裙裾交织缠绕,构成一幅惊心动魄、充满野性与生命张力的画卷!
那双在火红映衬下愈发明亮如星的眼眸里,只有一种近乎忘我的、燃烧生命般的炽热!
李允贤的呼吸,在看清那抹身影的瞬间,骤然停滞!
他见过无数舞姿。宫中的霓裳羽衣,江南的吴侬软语,异邦进献的胡旋……或柔美,或华丽,或新奇。
但从未有一种舞,能像眼前这般,如同最猛烈的火焰,带着摧毁一切束缚的力量,直直撞入他沉寂已久的心湖!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仿佛要更靠近那片燃烧的火焰,看得更真切些。
王丕斌及一众内监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乐声越发激越,舞者的动作也越发狂放!
火红的裙裾如同怒放的红莲铺展在冰冷的青石之上,纤细的腰肢弯折出惊心动魄的弧度,仰面朝着暮色渐沉的天空,双臂舒展,如同凤凰涅盘。
就在这力竭的瞬间,她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旁人的存在。
舞姿骤停,如同被按下了休止符。她喘息着,胸口微微起伏,缓缓直起身,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明亮眼眸,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穿透舞动时飞扬的发丝,直直地、毫无遮拦地撞上了李允贤那双写满了震撼与沉迷的帝王之目!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李允贤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如同受惊的小鹿,随即又被一种倔强的、不肯低头的骄傲所取代。
那抹慌乱,非但没有减弱她方才惊心动魄的魅力,反而如同火焰上跳跃的星子,平添了几分真实而脆弱的诱惑。
暮色四合,御苑中的光线愈发昏暗。
晚风中簌簌作响。那抹火红的身影立在青石之上,喘息未定,如同误入凡尘、燃烧殆尽的烈焰精灵。
李允贤的心跳,在胸腔内沉重而清晰地鼓动着。
他缓缓抬步,一步一步,沉稳而极具压迫感地走向那片燃烧殆尽的火焰。
玄色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移动的山岳,带着无形的威压,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王丕斌极其识趣地带着所有内监悄无声息地退后了数十步,垂手侍立,如同融入暮色的石雕。
李允贤在距离那火红身影仅三步之遥处站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那只掌控着万里江山、生杀予夺的手,骨节分明,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稳稳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命令和不容拒绝的帝王意志。
舞姬是那位来自遥远草原、身负和亲使命却始终如同隐形人般居住在深宫一隅的公主卓玛顿珠,看着眼前这只代表着无上权力与命运的手掌,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方才跳舞时那不顾一切的炽热与骄傲,在这沉凝如山的帝王威压前,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方才还舞动风云、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如同献祭般,轻轻放入了那只宽厚而带着薄茧的帝王掌中。
指尖相触的瞬间,李允贤猛地收拢五指,将那微凉而带着薄汗的柔荑紧紧包裹!不容抗拒地将她拉向自己!
卓玛顿珠低低惊呼一声,身不由己地撞入一个坚硬而带着龙涎香与墨香的怀抱。
那怀抱并不温暖,反而带着深秋的寒意和属于帝王的、不容侵犯的凛冽气息。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被那铁箍般的手臂牢牢禁锢。
李允贤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如同烙印般刻下:
“朕的御花园,何时养了只如此烈的……火狐狸?”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被点燃的征服欲,“这舞,跳得好。从今往后,只准跳给朕一人看。”
话音未落,他已揽着她纤细却充满韧劲的腰肢,转身大步朝着离此处最近的、属于帝王歇息的暖阁方向走去。
玄色的狐裘大氅与那火红的舞衣在暮色中交缠,如同黑夜吞噬了最后一抹燃烧的晚霞。
王丕斌立刻会意,无声而迅速地指挥内监们提前清道、准备。
沉重的暖阁门扉在两人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唯有太液池水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残红,如同方才那场惊心动魄之舞的余烬,无声地诉说着深宫之中,又一段由惊艳起始、注定纠缠不清的孽缘,已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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