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和殿内庄严肃穆。晨光透过高阔的殿门,照亮了金砖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清冽的气息。
赵旭庭手持一卷以明黄云锦装裱的礼册,趋步上前,深深躬下身,声音洪亮而清晰:
“臣启奏陛下,太子殿下。大婚六礼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诸礼皆已完备,吉征昭然。今日特奏请圣裁,复核亲迎之核心礼仪流程,并最终勘定。”
李允贤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珠,神色端凝。
太子李承鄞侍立御阶之下,身着杏黄四爪蟒袍,身姿挺拔如松,俊朗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郑重。
“讲。”李允贤沉声道。
他示意随员展开一幅巨大的、以宫廷特制熟宣为底、以泥金勾线、朱砂填色精心绘制的《皇城亲迎舆图》。
舆图之上,京都街坊、宫阙城门纤毫毕现,一条用赤金粉描绘的路线璀璨夺目:
“亲迎路线,业经礼部、卫尉寺、金吾卫三方会同京兆府,反复踏勘,最终核定如下:”
“太子妃鸾驾自镇国公府起,出府门,经崇仁坊主街,过开化坊三重琉璃牌楼,转入朱雀大街御道正中之轴。”
* “沿朱雀大街御道直行,经承天门,皇城守军金甲仪卫鸣静鞭三响、行跪迎礼,銮驾入皇城。”
“过太极门,经太极宫前由金吾卫重甲持戟肃立的宏阔广场,最终抵达太和殿前丹陛广场!于此,太子妃将下銮,由命妇导引,行至太和殿内,与太子殿下共行册立、拜堂大礼!
“沿途所有可能阻碍仪仗之物,如占道摊棚、临时堆物、年久失修之墙垣等,已由金吾卫会同京兆府,于三日内彻底清障完毕。卫尉寺已依制于沿途预设三十六处仪仗点位,每一处皆详列:龙旗、凤旄、金瓜、钺斧、朝天镫等卤簿器物数目,太常寺鼓吹署乐工站位,以及金吾卫仪卫、甲胄、兵刃、队列规制,确保銮驾行止,威仪赫赫,法度森严。
“沿途各坊市门楼、商铺之装点,包括悬挂织金红绸、宫制八角琉璃喜字灯、设置香案鲜花等,已于昨日由尚舍局太监会同各坊正,持册逐一点验完毕,皆符合《大婚礼制》所载:“庄而不奢,华而有度”之要求。此路线图及验收文书,恭请陛下、殿下御览。” 赵旭庭将图册与盖满朱印的文书高举过顶。
王丕斌躬身接过,恭敬呈于御案。李允贤与李承鄞凝神细览。
舆图上金线灼灼,每一个转折,每一处仪仗点都清晰标注。
李允贤微微颔首,提朱笔在文书上批下:“依议,务必万全。
李承鄞亦躬身道:“儿臣谨遵父皇圣裁,此路线甚妥。”
司天监监正随即趋前,手捧一份以磁青纸为底、泥金小楷誊写的《大婚吉时表》,其字迹工整如印刷,在青底金字的映衬下,更显神圣:
“陛下,殿下,大婚当日吉刻,已由司天监集众博士,依《协纪辨方》、《星历考原》精推密算,反复核验:
“开妆吉时:卯时三刻,日躔奎宿,金乌初跃**,主新人容颜焕发,神清气爽。”
“发轿吉时:辰时正,青龙昂首于东,紫微星辉映,时辰大吉大利,最宜远行迎娶,鸾凤和鸣。”
“入皇城吉时:巳时三刻銮驾抵承天门外,待吉。”
“入太和殿吉时:巳时六刻日居中天,光耀紫宸,阳气鼎盛至极,主新人入主太庙正殿,承天受命,家国永固,福泽绵长无极!”
“册立拜堂吉时: 午时正天地交泰于午,阴阳和合于鼎,乃告祭太庙、行册立太子妃之礼、夫妇交拜天地之无上吉刻!”
“合卺吉时: 酉时正金乌归巢,玉兔初升,阴阳交割,万象更新,象征夫妇一体,甘苦与共,白首同心。”
“此乃天机所定,分毫不可移易之吉刻,已恭录在案,伏请陛下圣裁!” 监正将吉时表高举。
李允贤看向李承鄞,李承鄞神色肃穆:“儿臣谨奉天时。
路线遂提朱笔,在磁青纸上那泥金时辰旁,批下一个力透纸背的“准”字,朱砂鲜艳欲滴。
赵旭庭待吉时确认,继续奏道,声音带着对祖制无上的尊崇:“陛下,按太祖高皇帝钦定《皇祖训·大婚篇》,储君乃国本之重,神器之副,万乘之尊,亲赴臣邸迎娶,于礼不合,有失天家威仪,此亲迎之礼,当由礼部**正三品右侍郎代殿下持九旒龙节,率皇家全副仪仗卤簿,前往镇国公府,恭迎太子妃鸾驾入宫,至太和殿前!”
高明远此时手捧玉笏,出列朗声道:“陛下,祖制煌煌,垂范万世!太子殿下不亲迎,乃为定国本、明尊卑、彰天威,由礼部重臣代迎,持节行礼,既全六礼之义,又显皇家气度,实乃万世不易之典!臣等附议!”
众臣齐声应和:“臣等附议!”
李允贤对此祖制深以为然,正欲就此定下,户部尚书卢秉权难掩激动之色,手持一份插着三根染红雉羽的加急塘报,出列高声奏道:
“陛下!太子殿下!臣有淮南道八百里加急捷报奏呈!天佑澧朝,灾情大缓!”
暖阁内所有人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李允贤目光灼灼:“速速奏来!”
卢秉权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振奋与对效率的惊叹:
“托陛下齐天洪福,仰赖太子殿下洞烛机先、运筹帷幄、令出如山!自十六日前淮南突发百年不遇之洪患,田庐尽毁,饿殍载途,疫疠萌发,危如累卵!然自九日前朝议之上,殿下力排众议,定下“赈、防、治、安”四策,授王俭旌节全权南下,至今已逾九日!”
“最新急报:王俭昼夜兼程,抵淮后即开府建衙,开常平仓、义仓,放粮赈济!十万石救命粮已分发七万石有余,灾民得食,流徙顿止!随行太医署精干医官十人,已设防疫棚三十六处,广施避瘟汤药,疫疠初萌即被扼制,未成蔓延之势!”
“尤值称道者,王俭依殿下以工代赈之圣策,就地征募灾民壮丁九千余众,投入溃堤堵复与河道清淤!工部拨付之银钱米粮充足及时,民夫感念天恩,群情踊跃,日夜赶工!据报,三处主要溃口已于三日前合拢!关键河段清淤五十余里!部分低洼积水田地已得疏排,灾后重建之基,已巍然奠定!
“淮南道上下,在王俭“宣慰赈灾使”旌节调度下,官吏尽责,驻军维稳,虽物价偶有波动,然大体平抑!民心渐安,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自灾发至有此转机,凡十六日!自殿下定策至功见成效,仅九日!此乃陛下圣德感召,太子殿下英明果决、王俭及淮南官民戮力同心所创之奇功!实乃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十六日!九日! 从灭顶之灾到曙光初现,这雷霆般的速度,堪称力挽狂澜!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由衷的惊叹与赞誉之声。
李允贤龙颜大悦,抚掌朗声笑道:“好!好!王俭干练,不负朕望!太子运筹帷幄,当居首功!天佑澧朝,淮南安矣!此捷报,实乃太子大婚最佳之贺礼!”
李承鄞心中亦是激荡,但面上依旧沉稳谦抑,他俯首道:“此皆父皇宵旰忧勤,德被苍生所致。王俭临危受命,处置得宜;淮南官民坚韧,共克时艰;前线将士、医官不避艰险,方有此效。儿臣不敢居功。灾后重建,恢复生产,安顿越冬,仍需朝廷持续关注,方不负百姓期盼。”
“太子所言,老成谋国!”
李允贤赞许不已,随即对礼部尚书等人,声音带着双喜临门的畅快,“淮南捷报频传,更添大婚祥瑞!亲迎之礼,就依祖制及尔等所议,由礼部右侍郎代太子持九旒龙节,前往镇国公府迎娶!其余诸礼,尤以太和殿册立拜堂为最重,务必精益求精,毫厘不差!务使我儿大婚之典,光照千秋,垂范后世!
“臣等谨遵圣谕!必竭尽全力,不负天恩!”
众臣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太和殿内,沉香袅袅,金砖映日,大婚的极致礼制与国事的力挽狂澜在此刻完美交融,奏响了一曲帝国鼎盛、储君贤明的华彩乐章。
那通往太和殿丹陛的赤金路线,仿佛也因这捷报而更加光芒万丈。
栖梧苑内室,窗扉半掩,形成朦胧的光斑。
空气里,一尊錾花银鎏金狻猊熏炉中,上品百合香片正幽幽吐着清甜淡雅的烟缕,两位尚仪局女官端坐于上首两张紫檀木嵌大理石心靠背椅上。
为首的郑司赞,年约四旬,面容如同玉雕般端肃无波,身着四品绯色云雁衔花纹暗花绫宫装,她身旁的周典仪稍年轻些,也身着五品青色孔雀补子宫装,神情同样一丝不苟。
姜保宁跪坐在下首一方特制的金线密织四合如意云纹金丝绒拜垫上。她身着月白云纹暗花绫窄袖罗裙,通身无饰,仅以一支素银扁簪绾住青丝。
背脊挺直如青松,双手交叠置于并拢的膝前,指尖微凉,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淡淡的粉色。
方才,她已一丝不苟地演练了七遍“太和殿册立受礼”仪轨。
“太子妃殿下,”
郑司赞的声音不高,却像玉磬清击,带着穿透寂静的冷冽,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方才受册宝环节,内侍监奉盘至胸前玉组佩下数第二枚玉璜高度时,您抬腕承接金盘,手腕抬高了约半韭叶之距。”
她目光锐利如针,“《内廷礼制·大婚卷》载明:太子妃受册宝,腕骨上缘当与玉璜下沿平齐,掌心承托盘底,五指微拢,指腹着力,示恭承天命,虚怀若谷之意。此细微逾矩,于太和殿丹陛之上,百官瞩目,天威煌煌,便失仪之始,请殿下复位,重演十遍,务求分铢不差。
她手中一柄象牙镶金头戒尺轻轻点在姜保宁方才手腕抬高的虚空中。
“是,谨遵司赞教诲。”
姜保宁声音清冷平稳,无半分波澜。她依言起身,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复位,敛衽,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
内侍监手捧着紫檀木托空盘,再次肃穆上前。
姜保宁凝神屏息,双臂平举,掌心稳稳托住盘底。
那动作,一遍,又一遍。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汇聚,沿着鬓角悄然滑落,浸入衣领。
膝盖在柔软却毫无弹性的金丝绒拜垫上,承受着反复跪拜带来的、深入骨髓的酸胀与刺痛。
周典仪在一旁,用同样刻板精准的语调,补充着其他不容有失的细节,如同在诵读神圣的经文:“殿下需谨记,发间凤冠垂珠须保持静若止水,仅末端之赤金累丝嵌宝海棠花璎珞,可因气息微动而轻颤,此方显凤仪天成,气度如山。若垂珠摇曳过甚,则显心浮气躁,根基不稳……”
一墙之隔·藏珍阁。
与栖梧苑的凝滞肃杀截然不同,相连的藏珍阁此刻门户洞开,午后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将满室照耀得金碧辉煌,珠光灼灼。
镇国公姜烨并未着官服,只一身宝蓝色暗八仙纹杭绸直裰,腰间束着羊脂白玉带扣,亲自坐镇于一张丈余长的紫檀木卷云纹翘头案**后。
他面前摊开着数本寸许厚、泥金封面的嫁妆册,册页上用馆阁体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令人咋舌的条目。
三位头发花白、戴着水晶叆叇的老账房先生,屏息凝神,随时准备记录。
大管事姜福身着石青色杭绸长衫,神色肃穆,指挥着十余名戴着雪白细棉手套的健仆,小心翼翼地从一排排紫檀木描金大箱、金丝楠木云龙纹衣匣、剔红百宝嵌首饰盒中取出一件件稀世珍宝。
唱名声在阁内回荡,带着一种报宝的庄严:
“紫檀木满彻雕麒麟送子拔步床一张!配同料同工顶箱立柜一对、衣架一座、面盆架一座、 仆役们合力抬出那沉重无比、雕工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床榻部件,紫檀木特有的深紫光泽在日光下流转。
“赤金累丝錾刻嵌东珠十八颗、红宝石二十四粒、蓝宝石十二粒百鸟朝凤大项圈一挂!重六斤四两!
“和田羊脂玉整料镂雕榴开百子山子摆件一对!高尺二寸,玉质凝脂,毫无瑕疵!
“云锦龙凤和鸣十匹、织金妆花缎富贵长春十匹、缂丝金玉满堂十匹
……
姜烨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件珍宝,尤其当仆役们从一个明显年代久远、包浆厚重的紫檀木嵌百宝花鸟纹大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顶光华内蕴的凤冠时,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这顶凤冠规制与宫中新制相似,但金工更为古朴厚重,凤鸟姿态更为凌厉张扬,镶嵌的鸽血红宝石色泽深邃如凝血,老坑翡翠绿意盎然,大东珠泛着温润的粉橙色光晕。
这正是他的亡妻,先帝亲封的荣恩长公主李芷宁,当年十里红妆中最璀璨夺目的象征!
“取…夫人当年的嫁妆总录来。”
姜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伸出因常年习武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过凤冠上一只金翟的翎羽,那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爱妻发间的馨香。
大管事姜福立刻捧来一本封面已褪色、边角磨损的泥金册子,恭敬奉上。
姜烨快速翻阅着,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上,眼中追思与决断交织。
他合上册子,声音斩钉截铁:“凡夫人嫁妆单内,未曾动用、且合乎太子妃规制的珍品,悉数清点,添入大小姐嫁妆!尤其是这顶凤冠、那对羊脂玉并蒂同心如意、那套翡翠头面、还有那十二扇紫檀木嵌螺钿汉宫春晓围屏……一件不留!用当年原配的箱匣盛装!”
“是!国公爷!”
姜福肃然领命、当李芷宁当年的天价嫁妆被一件件取出,与姜家为姜保宁新备的十里红妆并列时,整个藏珍阁的光华仿佛又提升了一个层级。
尚仪局女官终于宣布暂歇,起身去偏厅用茶。
阁内紧绷的空气为之一松。姜保宁在情客的搀扶下,忍着膝盖的酸麻,缓缓起身,走向藏珍阁门口。
姜烨拿着一份刚刚用正楷誊写完毕、盖着鲜红镇国公府大印的嫁妆单副本,走到女儿身边。那单子厚如书册。
他将单子放入姜保宁手中,掌心宽厚温暖,带着武人的力量,也带着父亲的深沉。
“保宁,拿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这是你的嫁妆。家里能给你的,都在这儿了。还有你母亲……”
他目光投向那顶凤冠,喉头微动,“她的心爱之物,也陪着你。她若知晓,定会欢喜。”
姜保宁低头,指尖抚过嫁妆单上那密密麻麻、价值倾城的条目。当她看到荣恩长公主李芷宁旧藏赤金镂空玛瑙凤冠一顶”那一行字时,视线瞬间模糊。
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滴落在泥金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抬起头,泪光中绽开一个如雨后海棠般清艳又带着倔强的笑容:
“爹……这太贵重了……女儿如何……”
“莫说傻话!”
姜烨打断她,大手用力按了按女儿单薄的肩膀,眼神如磐石般坚定,“你是我镇国公府嫡女!是即将母仪天下的太子妃!这些,是你生来就该有的体面,是家族给你的倚仗,更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风风光光地嫁过去!记住,”
姜保宁颤抖着手,眼含热泪:“谢父亲…期望,保宁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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