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殿内弥漫着浓郁的羊膻味和皮革的气息。
西羯王阿史那咄毗斜倚在铺着斑斓豹皮的胡床上,他身形魁梧如熊,满脸虬髯,鹰钩鼻下是一双因常年纵酒而略显浑浊、此刻却闪烁着暴戾与不耐的眼睛。
一名身着皮质轻甲、满脸风尘的心腹武士正单膝跪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
“大王,”
武士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我们在北庭东边的野狼谷,截住了一小队形迹可疑的澧朝人!他们身手矫健,行踪诡秘,不似寻常商旅!”
“澧朝人?”
阿史那咄毗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抓起手边的银质酒壶灌了一大口马奶酒,酒液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落,“鬼鬼祟祟,定没好事!杀了便是!这种小事也来烦扰本王?”
“可是大王,”
武士抬起头,双手捧上一个被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筒状物,筒口还残留着被强行破坏的火漆痕迹,“他们拼死护卫此物!我们折了三个兄弟才抢下来!里面……像是一封重要的书信!”
阿史那咄毗醉眼惺忪地瞥了一眼那油布筒,毫无兴趣地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书信?澧朝人的鬼画符,本王懒得看!八成又是来指责我们抢了他们几头羊、杀了几个人之类的废话!聒噪!”
他猛地将手中的银酒壶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酒液四溅,“杀了!统统杀了!把脑袋和这破玩意儿,给本王扔到敦煌边境去!让那些懦弱的澧朝人看看,敢来本王地盘上撒野的下场!滚!”
“是!大王!”
武士不敢再多言,深知这位大王脾气暴烈,尤其在酒后。
他收起油布筒,起身迅速退下,执行那冷酷的命令去了几颗澧朝密使的头颅和那封未拆阅的关键国书,如同垃圾般被丢弃在敦煌边境的风沙之中。
两天后北庭的风比高昌更凛冽,卷着沙砾拍打在土黄色的城墙上。
王子阿史那贺鲁的府邸内,气氛却比外面的寒风更加肃杀冰冷。
阿史那贺鲁正值盛年,继承了父亲魁梧的身材,却更多了母亲的深刻轮廓和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面前跪着那个从高昌赶回来报信的心腹,以及……那个被随意丢弃、沾满沙土和可疑暗褐色污渍的油布筒。
“父王……连看都没看?就直接下令杀了人?还把头颅和这东西扔到了敦煌边境?!”
阿史那贺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他一把抓过油布筒,粗暴地扯开。
里面是一卷保存尚算完好的丝帛文书。当他展开,看到那朱红的澧朝玉玺印记,以及正文中清晰无比的字句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文书措辞虽隐晦,但其核心意思再明白不过——澧朝有意联合葛逻禄部共同对付西羯,并暗示事成之后,可考虑将北庭部分利益“划归”葛逻禄!
“蠢货!老糊涂虫!”
阿史那贺鲁猛地将国书拍在面前的矮几。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马粪吗?!澧朝人派密使携带国书去葛逻禄!这摆明了是要对我们两面夹击,断我们的根基!”
他指着国书,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他倒好!把人杀了!把证据扔到了澧朝边境!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澧朝,就是我们干的吗?
他猛地停住脚步,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心腹:“你确定?现场……真的留下了指向王庭精锐的痕迹?
“千真万确,王子殿下!”
心腹连忙叩首,“属下亲自查验过!箭簇是王庭匠作营特制的狼牙箭!刀痕也是制式的弯刀留下的!而且……手法干脆利落,绝非普通马匪能做到!
“好!好得很!”阿史那贺鲁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和冰冷的杀意,“我的好父王!你这是要把我北庭,要把整个西羯,都拖进地狱啊!”
他脑海中飞速转动,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子里生成
“这不是巧合……这根本就是澧朝的毒计!他们故意派密使,故意让我们截杀!然后……然后我那的父王,就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一定是和澧朝达成了什么肮脏的交易!用我北庭的覆灭,用截杀使者的罪名,去换取他高昌王庭的苟安!甚至……甚至可能用我的脑袋,去平息澧朝的怒火,换取澧朝承认他继续做他的西羯王!”
“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及时又愚蠢地下令杀人弃尸?!他怎么会连看都不看这封足以让澧朝和葛逻禄联手的致命国书?!他这是要牺牲我!牺牲整个北庭!为他高昌的苟延残喘铺路!”
“想让我当替罪羊?想用我和北庭将士的血,去浇灭澧朝的怒火?”阿史那贺鲁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寒光映照着他狰狞扭曲的面容,刀锋狠狠劈在矮几一角,木屑纷飞!
“做梦!”
“传令!”阿史那贺鲁的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对跪着的心腹和闻声赶来的几名心腹将领吼道:
“召集所有千夫长以上将领,立刻来府议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封锁所有通往高昌的道路!严查任何可疑信使!”
“各营兵马,即刻进入战备!弓上弦,刀出鞘,马喂饱!”
“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狠厉,“派人……不,穆萨,你亲自带一队绝对可靠的人,乔装潜入高昌!给我盯死王庭!盯死我那位‘英明’的父王!看看他最近到底在和什么人秘密接触!有任何风吹草动,飞鹰传书!”
“是!殿下!”将领们齐声领命,感受到了王子身上那股毁灭一切的杀意。
厅内只剩下阿史那贺鲁一人。他捡起地上那份澧朝的国书,看着上面朱红的玉玺印记和那些“瓜分”、“夹击”的字眼,又想到父王那愚蠢至极的处置,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决绝的冷笑。
“父王……这是你逼我的。与其坐以待毙,等着被你卖给澧朝人,等着澧朝大军踏平北庭……不如,由我来拨乱反正!”
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清君侧?不……这把刀,该换个握刀的人了!”京城那几日总是阴着天,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屋脊,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喘不过气。
临近傍晚,城西“松涛阁”茶楼后院,一道不起眼的青砖小门悄然开启,又迅速合拢,吞没了一个裹在深色斗篷里的纤细身影。
云落雪摘掉兜帽,露出素净却难掩艳色的脸,眼底深处却凝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
她步履无声,径直走向甬道尽头那扇紧闭的樟木门,推门而入。
室内比甬道更显幽暗压抑。厚重的帷幕遮住了仅有的高窗,只余一盏孤灯在紫檀木桌上挣扎,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卢秉权的轮廓。
他并未穿官服,一身深青便袍,坐在主位圈椅里,空气里有种陈年木头和昂贵熏香混合的沉闷气味。
云落雪在他对面坐下,并未寒暄,只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檐下坠落的冰凌:“大人何事急召?”
卢秉权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鹰隼,在云落雪脸上逡巡片刻,才沉沉开口:“太子殿下,”
他顿了顿,指腹重重碾过玉扳指内侧的刻痕,“昨日在府上对我直言,户部事务繁杂,旁的心思,莫要再起。
他身体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得更低,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话,说得极白。东宫的门缝,是半分也不想为我卢氏女开了。”
云落雪端坐不动,脸上不见半分惊诧,“呵,”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她的唇瓣,冰寒刺骨,瞬间打破了死寂,“殿下待那姜保宁,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她抬眼,眸中那层寒冰骤然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淬毒的恨意,“不惜为了她,驳了您这位股肱之臣的脸面?那姜家……”
她顿了顿,齿间渗出刻骨的寒意,“当年我云家倾覆,他们不也是壁上观得心安理得么?”
她伸出纤长食指,蘸了蘸面前凉透的残茶,指尖带着清冷的湿意,落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
那带着茶渍的指尖,在昏黄的灯下开始移动,缓慢而稳定。
一道蜿蜒的湿痕自西北角起始,曲折向下,划过桌面中央,最终消失在西南方向的边缘。
一条清晰而冰冷的西征路线图,在茶渍中显现出来。
“卢尚书,”她的声音不高,清泠泠的,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东宫的门槛,未必永远那么高不可攀。
“大人何必急于一时?”
她的声音重新变得清冷、平稳,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漠然,“西征在即,粮秣、军械、犒赏……桩桩件件,哪一样离得开您户部的手腕?陛下倚重,太子此刻也需仰仗于您。至于东宫……”
她指尖在那道湿痕的起点——象征着大军出征的西北角——重重一点,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茶水沿着木纹微微洇开。
“三日后朝会,陛下必点将,大军开拔之日,便是时机。”
她抬眼,目光如淬了毒的冰针,直刺卢秉权,“姜保宁此人,重情,尤重骨肉亲情。她那位即将随征的兄长姜晏珩,便是她心头最软的一块肉。大军开拔那日,她必定会去送她兄长,而非太子李承鄞。”
卢秉权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捏着扳指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死死盯着桌面上那条水渍构成的路线,仿佛看到了西陲的风沙与血火,也看到了那条通往东宫后院的幽径。
“让你家那位雪晴姑娘,”
“备一份心意,就在那日,去偶遇太子殿下。地点,选在太子仪仗的所在地,心意……不必太贵重,却要贴心,譬如……”
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一件贴身护心软甲。”
窗外,似乎有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掠过,卢秉权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紧闭的窗户。云落雪却恍若未闻,继续道:“太子殿下目睹太子妃一心只在兄长身上,而卢家女儿却情深义重,冒昧前来,只为送上这保命之物……这份心意,殿下纵使此刻不收,这份情,难道不会在心中留下痕迹?”
“护心甲……护住的是身家性命,递过去的,却是一把离间东宫夫妻的软刀子。太子妃的疏忽,卢家女儿的情深,两相对比,殿下心中岂能毫无芥蒂?有了这道裂痕,日后雪晴姑娘再入东宫,便是水到渠成。”
卢秉权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响。他布满皱纹的手伸向桌角果碟里一枚坚硬的核桃,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
“喀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密室中突兀地炸开。
核桃坚硬的壳应声碎裂,卢秉权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瓣破碎的核桃仁,还有那枚被捏得几乎变形的核桃硬壳,裂口狰狞。
他猛地抬眼看向云落雪,声音沙哑而亢奋,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好!好一个护心甲!好一个偶遇!雪晴那边,我自有安排!定要她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殿下面前!
“大人记得,”
云落雪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瞬间浇熄了卢秉权眼中那团灼热的火,“要快,要密。太子妃那边……”
她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她送往西陲的家书,路上风沙大,难免……遗失几封。卢大人执掌户部,驿站粮道皆在指掌之间,让几封信石沉大海,想必易如反掌。”
他眯起眼睛,浑浊的瞳孔深处开始急速地计算、衡量,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砂纸摩擦的质感:“你的意思是……”
“收买。”
云落雪吐出两个字,清晰而冰冷,如同掷下两枚棋子,“无需多高的位置,也无须多近的宠信。殿下日常起居,总有几个能递递东西、传句话的侍从、内监,甚至是……轮值守卫的军士。这些人,总有家小,总有贪欲,总有见不得光的把柄,也总有……价钱。”
卢秉权嘴角扯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狞笑,将手中碎裂的核桃仁连同那破碎的硬壳,一起狠狠攥紧,仿佛要将这无形的谋划也牢牢捏在手心:“自然!定让那家书,到不了殿下手中!”
“到时候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或许能在太子心底留下一丝涟漪?至少,能让“卢雪晴”这个名字,以一种“无害”甚至“有益”的方式,进入东宫视野。
“尚书大人,”她看着自己干净如初的指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钧,“这炉香,快燃尽了。这京里的天……也该变一变了。”
云落雪不再言语。她缓缓起身,深色的斗篷垂落,拂过冰冷的地面,未发出一丝声响。
她走向紧闭的门扉,拉开门闩的瞬间,外面甬道里微弱的光线挤进来一道狭窄的光带,斜斜地切割开室内的浓稠黑暗,恰好映亮了她半边毫无表情的脸颊。
门在身后合拢,卢秉权独自坐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他摊开紧握的手掌,借着那微弱的、跳动的烛光,死死盯着掌心。
碎裂的核桃壳和果仁混在一起,狼藉不堪。
烛光昏黄摇曳,将那碎片的边缘映得模糊不清。
他浑浊的眼珠吃力地聚焦,凑到那烛火跟前。只见那片深褐色的核桃壳内壁上,并非天然的木质纹理,而是精心镌刻着一个微小的、却无比清晰的图案。
两片交叠的云纹,线条古拙凌厉,云纹中心,赫然是一柄向下刺穿的利剑。
正是当年被构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云氏一族,秘不外传的家族图腾。
卢秉权布满皱纹的脸颊猛地一抽,捏着碎片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拿捏不住。
这图腾……云落雪!她竟敢!
寒意,比这密室四壁的湿冷砖石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他的脊椎爬升,直冲天灵。
桌上的孤灯,灯油似乎快要燃尽了,灯芯发出一阵短促而剧烈的“噼啪”声,火焰猛地向上窜了一下,爆开一朵刺目的灯花。
旋即,那朵灯花熄灭,火焰骤然矮了下去,挣扎着缩成一粒微弱的红点,奄奄一息。密室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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