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夏意渐浓,蝉鸣声声,殿内却因放着冰鉴而沁着丝丝凉意。
姜保宁与李念毓正对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中间摆着一副玲珑白玉棋盘。
黑白双子错落,局势正到中盘,姜保宁执白,落子沉稳,步步为营;李念毓执黑,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姜保宁刚落下一子,抬眸却见李念毓捏着一枚黑子,悬在半空已有半晌,眼神飘忽,明显神游天外,连她刚刚布下的一个微小陷阱都未曾察觉。
“念毓,”
姜保宁轻声唤道,声音柔和,“该你了。可是这冰镇梅子汤喝多了,凉着了?”
李念毓猛地回神,手一抖,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打乱了好几个子的位置。
她有些烦躁地索性将面前一小片棋局都拂乱了,嘟囔道:“不下了不下了!没意思!”
姜保宁微微挑眉,放下手中的茶盏,仔细打量着李念毓。
李念毓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本是明媚活泼的年纪,此刻却秀眉微蹙,粉嫩的嘴唇撅着,一副心事重重、烦躁不堪的模样。
“怎么了这是?”
姜保宁挥挥手,让一旁伺候的宫人都退远些,这才柔声问道,“可是谁惹我们昭仪公主不高兴了?说出来,嫂嫂给你出气。”
李念毓扭过头,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语气闷闷的:“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烦。”
“烦?”
姜保宁失笑,故意打趣道,“这宫里谁不知道昭仪公主最是洒脱爽利,马上过生辰了,还有能让你烦心的事?莫非是陛下又给你物色了哪家的公子,你不乐意?”
“才不是呢!”
李念毓立刻反驳,脸颊却莫名飞起两朵红云,眼神闪烁,“父皇才没空管我…跟那些没关系!”
姜保宁看着她这欲盖弥彰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动。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状似无意地道:“那是为何?我看你自打入宫来陪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莫非……是想你五哥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说起来,他们出征快半个月了吧?今天是六月二十了。”
“我想他?!”
李念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谁会想那个黑心肝、说话刻薄、整天就知道摆太子架子!嫂嫂你别胡说!我巴不得他多在边境待些日子,省得回来管东管西!”
姜保宁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不动声色,继续慢悠悠地道:“哦?不是想你五哥啊……那看来是我猜错了。也是,他们兄弟几个,就数李承鄞性子最不饶人,你们兄妹俩见面就掐,你不想他也是正常。”
李念毓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烦躁并未减少,反而又添了一丝难以言状的失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
姜保宁将她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心中那个猜测渐渐清晰。
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和戏谑:“既然不是想你五哥……那让我再猜猜……莫不是……在想随着太子一同出征的某位将军?”
李念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绞着衣带的手指瞬间停住,连呼吸都似乎屏住了。
她猛地转过头,眼神有些慌乱地对上姜保宁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明眸,强自镇定道:“什…什么将军?嫂嫂你胡说什么呢!出征的将军那么多……”
“哦?很多吗?”姜保宁故作思考状,掰着手指头数,“中军主力是姜晏珩啧啧啧,北路佯攻的是赵朔将军,南路穿插断后的嘛……”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敏锐地看到李念毓的耳朵尖悄悄红了,眼神飘忽不敢与她对视。
姜保宁心下顿时明了,她微微一笑,如同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丝笃定的调侃:“原来是……在想我们那位骁勇善战、擅长千里奔袭、此番负责南路重任的……左厢兵马使,裴赫卿裴将军啊?”
李念毓的脸彻底红透了,像是熟透的樱桃。
她像是被说破了最隐秘的心事,又羞又急,猛地站起身,语无伦次:“嫂嫂!你……你休要胡说!我……我才没有!我怎么会想那个……那个木头疙瘩!那个莽夫!他……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越是激动地否认,就越是印证了姜保宁的猜测。
姜保宁看着眼前这个情窦初开、慌乱失措的小公主,觉得有趣极了。
她好整以暇地重新靠回引枕上,慢条斯理地道:“哦?原来是我想错了。我还以为某人是看上了裴将军战场上那般英勇无畏、杀伐决断的气概呢。毕竟,听说裴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可是京中不少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裴将军这般人物,常年征战在外,这终身大事怕是也耽搁了。也不知道这次西征之后,陛下会不会看在裴将军立下大功的份上,亲自为他赐一门好婚事?说不定就便宜了哪个西域小国的公主,来个和亲,既能稳固边疆,又能成全一段佳话……哎,念毓,你说是不是?”
“他敢!”
她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跺脚嗔道:“嫂嫂!你……你太坏了!你故意套我话!还……还说什么和亲!裴赫卿他……他一个武夫,谁稀罕他!”
姜保宁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身拉住又羞又气想要逃跑的李念毓,安抚地拍着她的手:“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好害羞的。裴将军确实是个英雄人物,我们念毓眼光不错。”
李念毓被她拉着,挣又挣不开,听着她的话,羞意稍减,却又涌上浓浓的担忧,眼圈微微有些红了,低声道:“可是……嫂嫂,西羯那么远,打仗那么危险……五哥他……还有裴……他们会不会…
姜保宁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她何尝不担心?担心李承鄞,担心姜晏珩。但她不能像念毓这样将情绪外露。
她握紧念毓的手,语气坚定而沉稳:“没事的念毓,哥哥和裴将军都是猛将,他们定会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她看着念毓依旧忧心忡忡的小脸,忽然又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低声道:“所以啊,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摔棋子发脾气,不如多去佛堂诵诵经,祈求佛祖保佑他们平安。说不定……心诚则灵呢?”
李念毓带着被姜保宁戳破心事的羞窘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回到了坤宁宫。
她本想先去正殿给母后请安,或许还能在母亲身边寻求些许安慰,分散一下心思。
刚走到殿门外,叶妙音身边最得力的女官雪梅便迎了出来,恭敬地福了一礼,柔声道:“昭仪公主万安。皇后娘娘方才喝了药,刚歇下。殿内药气重,娘娘特意吩咐了,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公主,让公主且先回自己屋里歇着,等娘娘好些了再来请安说话不迟。”
李念毓闻言,脚步顿住,探头望了望紧闭的殿门,她心里微微失望,但也知道母后身体一直不大爽利,近来更是时常服药,便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有劳雪梅姑姑照顾母后。那我晚些再来。”
“公主慢走。”雪梅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李念毓只得转身,带着贴身宫女,慢吞吞地走回自己在坤宁宫后殿的居所——一处小巧却布置得极为精致的侧殿暖阁。
进了屋,打发走宫女,她独自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双手托着腮,望着窗外庭院里的一株石榴树发呆。
她也不能随意出宫,这白日里翻墙也会被发现,宫里的佛堂求祷也不能有臣子,身为公主她最清楚这一点。
她猛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最后目光落在了书案上的花笺和笔墨上。
一个冲动之下,她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印着细碎桃花的粉彩笺纸,拿起一管小楷笔,蘸了墨,却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下笔。
写什么?写给谁?难道真的写给那个木头疙瘩、那个莽夫?还是天天损她的哥哥?
可是……不写点什么,心里这团乱麻似乎又无处宣泄。
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落笔了。既然要写,那才不要写那些宫规里教的、刻板又无趣的问候套话!
于是,她笔下流出的是极其符合她个人风格的、娇憨又带点蛮横的文字:
“喂!裴赫卿!”
开头就是连名带姓,毫不客气。
“你现在在哪儿呢?是不是在哪个沙堆后面吃沙子?
字迹略显潦草,却透着灵动。
“我告诉你啊,你可得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你的箭术还没教我呢!上次答应好的,别想赖账!要是敢受伤……要是敢受伤……我就、我就告诉五哥你欺负我!
写到这里,她脸颊微微发热,觉得自己这威胁实在没什么力道,反而有点……奇怪。她赶紧往下写,试图掩盖:
“还有!西羯那些人是不是很凶?你……你们打架的时候小心点,别傻乎乎地只知道往前冲!五哥要是让你去干特别危险的事,你……你就稍微偷点懒嘛!又不会少块肉!
这话要是让李承鄞看见,非得气笑不可。
“宫里最近无聊死了,母后老是吃药睡觉,太子妃嫂嫂就会下棋逗我,新进的那批江南点心甜得发腻……还是上次你从宫外捎回来的那个驴打滚好吃一点。喂,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再给我带点啊!不然……不然我就不原谅你食言的事了!”
最后,她似乎觉得光说这些有点没头没脑,想了想,又在末尾添上一句,字迹稍微端正了些:
“总之……你们都要平安回来。不然……不然本公主会很不高兴的!”
附加一行:告诉五哥,如果西羯有模样好的俘虏记得带回京给我瞧瞧。
写完后,她拿起信纸吹了吹墨迹,看着上面那些幼稚又蛮横的话,自己先脸红了起来。
这……这怎么能送出去啊!被裴赫卿看到了,他那个木头脑子还不知道怎么想呢!说不定还会笑话她!
她犹豫了一下,想把信纸揉掉,可捏在手里半晌,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折好,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空着的香囊,将信纸塞了进去,系紧口,然后像是藏什么宝贝似的,塞到了枕头底下。
仿佛这样,那份少女隐秘的、酸酸甜甜的心事,就能随着这封不可能寄出的信,被妥善安放,不再扰得她心烦意乱了。
只是那微微发烫的脸颊和时不时飘向枕头的目光,泄露了她此刻极不平静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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