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离去,威压散尽,河阳城上空复归清明,只留下街心一片狼藉与无数惊魂未定的目光。长街之上,死寂弥漫。
周一仙佝偻着背,站在原地,望着天女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石雕。
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狡黠或戏谑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他手中的“仙人指路”布幡无力地垂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周小环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写满了恐惧与茫然,小声地、一遍遍地啜泣着:“爷爷……爷爷你别吓小环……那个……那个真的是奶奶吗?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她的哭声,如同细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周一仙仿佛被这哭声惊醒,身躯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那深刻的悲凉与疲惫被他强行压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揉了揉小环的头发。
“傻丫头,胡说什么呢……”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努力放得轻柔,“爷爷在呢,爷爷怎么会不要你?”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一旁依旧紧紧相拥、沉浸在巨大喜悦与后怕中的张小凡和碧瑶,脸上努力堆起一丝往常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尽管显得异常僵硬:“咳!今天是个好日子!天大的好日子!这两个小家伙劫后重逢,可喜可贺!小环啊,别哭了,去,到西市老李那儿买些好酒好菜回来,再称二斤他家的酱牛肉,爷爷今晚要好好喝两杯,庆祝庆祝!”
他故意说得轻松热闹,试图驱散那沉重的氛围。
小环毕竟年纪小,心思单纯,听到爷爷熟悉的吩咐,又看到小凡哥哥和碧瑶姐姐真的“活”了过来,心中的恐惧稍稍褪去,擦了擦眼泪,乖巧地点点头:“嗯!我这就去!”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
目送着小环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周一仙脸上那强撑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灰败的沉重与决绝。
他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张小凡和碧瑶。
张小凡和碧瑶此刻已稍稍平复了激动的心绪,但依旧紧紧握着手,仿佛生怕一松开对方就会消失。看到周一仙走来,两人立刻松开彼此,神色一正,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便要躬身下拜
“前辈!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再造之德,晚辈……”张小凡激动地开口,话语却猛地顿住!
因为就在他们弯腰的瞬间,对面的周一仙,竟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朝着他们,屈膝便要跪下去!
“前辈!不可!”张小凡和碧瑶骇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身形如电般猛地向前一扑,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周一仙的双臂,硬生生将他即将触地的身躯托了起来!
“周前辈!您这是做什么?!”碧瑶的声音都变了调,美眸圆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慌乱,“该跪的是我们才对!您对我们恩同再造!您怎么能……怎么能向我们下跪?!这岂不是要折煞我们,让我们万死难安吗?!”
张小凡也是心急如焚,紧紧托着周一仙的手臂,连声道:“前辈!万万不可!有何事您尽管吩咐!但凡晚辈能做到,粉身碎骨绝不推辞!您快起来!”
周一仙被两人死死架住,跪不下去,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焦急万分的年轻人,那双饱经风霜的老眼中,竟缓缓溢出了浑浊的泪水。他不再挣扎,只是用一种极其疲惫、带着深深哀求的语气,哽咽道:
“孩子们……你们……你们就让老夫跪这一回吧……老夫……老夫有不得已的苦衷……有……天大的事要求你们啊……”
张小凡和碧瑶闻言,心中更是巨震,哪里肯松手。张小凡急道:“前辈!您快起来说话!无论何事,我们答应您!我们一定答应您!您先起来!”
两人强行将周一仙搀扶到街边一处石阶上坐下。周一仙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那里,老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擦拭着。
良久,他才缓缓止住悲声,抬起一双通红的泪眼,看着并肩站在他面前、神色凝重而关切的张小凡和碧瑶,声音嘶哑地开口:
“老夫……年纪大了,泄露天机,逆天改命,耗尽了最后的本源……已是油尽灯枯,没几天好活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张小凡和碧瑶脸色骤变!
“前辈!”
“您别胡说!”
周一仙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继续艰难地说道:“老夫死不足惜……活了这大把年纪,也够本了……可是……可是小环那孩子……你们也看到了……她……”
他的声音再次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与担忧:“她天生九阴绝脉,此乃天道诅咒……活……活不过二十八岁……”
张小凡和碧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瞬间明白了天女降临、周一仙爆发、以及他此刻如此绝望的根源!
“前辈……”碧瑶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小凡,”周一仙猛地抓住张小凡的手,枯瘦的手掌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你知道小环……二十有七了吧?”
张小凡一怔,下意识点头:“是……”
“那就是了……”周一仙惨笑一声,“距离那命数之限,也不过一年光景了……”
张小凡身躯一震,默然无语。情窍恢复后,他自然想起了普智当年的预言,只是重逢的喜悦暂时冲淡了这份阴影。
周一仙死死攥着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又看向碧瑶,眼中是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希冀:“老夫前日耗尽心血,拼着魂飞魄散,总算……总算为她窥得一线生机!”
“需要两样东西!”他语气急促起来,“第一,需要鬼王宗的至宝——‘鬼王珠’!此珠蕴含鬼王宗历代宗主修炼的精纯鬼力与一丝幽冥本源,或能中和她的九阴绝脉之寒毒!”
碧瑶闻言,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鬼王珠在我爹爹……在鬼王手中。我就算求,就算偷,也一定为小环取来!”
周一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第二,需要前往南疆极深之处,寻找传说中的‘千年雪魄莲’!此莲生于至寒之地,却蕴藏着一丝先天纯阳生机,是重塑经脉、稳固魂魄的无上圣品!唯有找到它,配合鬼王珠,方能彻底逆转小环的命数!”
他紧紧抓着两人的手,老眼中泪水再次涌出,哀声恳求:“老夫……老夫时日无多,等不到那一天了……小环……小环就托付给你们了……求你们……看在老夫今日……今日成全了你们的情分上……救救我那苦命的孙女……求求你们了!”
说着,他又要挣扎着起身下跪。
张小凡和碧瑶连忙按住他,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无比的坚定与肃然。
“前辈放心!”张小凡沉声道,声音斩钉截铁,“小环如同我们的亲妹妹!此事,包在我们身上!纵然刀山火海,九幽黄泉,我们也必为小环取来这两件东西!”
“没错!周前辈,您好好保重身体,等我们回来!”碧瑶也坚定地说道。
周一仙看着他们郑重的承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疲惫的笑容:“好……好……有你们这句话……老夫……死也瞑目了……”
当晚,那间小小的院落里,亮起了温暖的烛火。
小环买回了丰盛的酒菜,张小凡和碧瑶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虽不精致却充满了温情的饭菜。四人围坐一桌,周一仙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谈笑风生,频频举杯,说着江湖上的趣闻轶事,逗得小环咯咯直笑,仿佛白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张小凡和碧瑶也微笑着应和着,彼此的手在桌下紧紧相握,目光交汇间,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与对彼此的珍惜。他们聊着过去的种种误会与磨难,聊着重逢的喜悦,也低声规划着前往鬼王宗和南疆的路线。烛光映照着他们的脸庞,温暖而祥和。
周一仙则更多地拉着小环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许多琐事,告诉她米缸在哪,钱匣的钥匙藏何处,哪家的铺子童叟无欺,受了委屈可以去找谁……事无巨细,仿佛要将一生的牵挂都交代清楚。小环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乖巧地点头,依偎在爷爷身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
夜深了,小环熬不住,伏在桌边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周一仙慈爱地看着孙女熟睡的容颜,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良久,才示意张小凡将她抱回房间休息。
院中,只剩下周一仙、张小凡和碧瑶。月光如水,寂静无声。
“去吧,孩子们,”周一仙看着他们,笑容温和而平静,“天亮了,就出发吧。不必再来向我辞行……老夫,不喜欢那些哭哭啼啼的场面。”
张小凡和碧瑶重重点头,对着周一仙,深深一揖到地,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相携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院。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张小凡和碧瑶收拾妥当,来到小院外,却见院门紧闭。两人以为周一仙尚未起身,不忍打扰,便在门外静静等候,准备正式辞行。
然而,直到日上三竿,院内依旧毫无动静。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攫住了两人!他们对视一眼,猛地推开院门!
院内寂静无声,收拾得干干净净。
正屋的门虚掩着。两人心跳如鼓,缓缓推开房门。
只见周一仙穿戴得整整齐齐,端坐在他平日最爱坐的那张老旧藤椅上,面容安详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透一切的淡然笑容。
然而,他周身,已无半点生机。
他已然坐化了。
“前辈!”
“周爷爷!”
张小凡和碧瑶扑到近前,泪水瞬间奔涌而出!他们这才明白,昨夜那一切,是他精心安排的最后的晚餐,是他与亲人、与这个世界的最终告别!
就在两人悲痛难抑之际,屋内光线微微一暗。
一道纯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
是天女苏沐儿。
她依旧面无表情,日月异瞳淡漠地扫过痛哭的张小凡和碧瑶,最终,落在了藤椅上那具安详的遗体上。
她缓缓踱步上前,走到周一仙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带着淡然笑容的遗容。
良久,她微微俯下身,伸出冰冷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已然花白的鬓角。
那双漠然一切的异瞳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几乎不存在的东西,碎裂了。
她用一种极轻极轻、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仿佛叹息般的声音,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犟种。”
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永恒冰封了的……哽咽。
说完,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身影缓缓淡化,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室悲恸,与椅上那人嘴角,那抹永恒定格了的、似嘲弄似解脱的淡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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