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北隅,弘义宫。
此地虽冠以“宫”之名,实则是圈禁之地。自玄武门惊变之后,昔日权势煊赫、冠盖云集的秦王、天策上将李世民,便被其父皇李渊一道旨意,移居于此,名为“静思己过”,实为严密软禁。
宫苑占地不算狭小,殿阁亭台亦有其制,却处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暮与冷寂。高耸的宫墙将其与外界繁华彻底隔绝,墙头巡弋的甲士身影如剪影般沉默而森严,他们不再是天策府的忠诚护卫,而是陛下百骑司派来的看守,目光锐利如鹰,时刻监视着宫内的一举一动。庭院中的草木似乎也感知到此地主人的境遇,虽经修剪,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在渐起的秋风中窸窣作响,平添几分萧索。
宫内侍奉的宦官与宫女数量锐减,且多是陌生面孔,行事小心翼翼,沉默寡言,眼神中带着敬畏与疏离,如同行走的傀儡,不敢与昔日秦王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往日常有的文武属官求见、各地才俊投奔的热闹景象早已烟消云散,门可罗雀,唯有风吹过空荡廊庑的呜咽声。
李世民独自坐在书房窗下。窗外一方小小的庭院,几竿修竹投下斑驳的碎影。他身着一件半旧的常服,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日未曾仔细打理,下颌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面容带着明显的憔悴,往昔那双锐利如星、顾盼间充满自信与霸气的眼眸,此刻却深陷在眼窝之中,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深深的疲惫、茫然以及一种难以释解的沉郁。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却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仿佛要看穿那有限的景致,望向宫墙之外,望向那已然与他无关的广阔天地。
北伐大军开拔的喧嚣,即便深锁于重重宫苑之内,亦能隐约听闻。那震天的战鼓、嘹亮的号角、万千人马的呼喊以及马蹄踏动大地的沉闷回响,如同无形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弘义宫寂静的壁垒,也狠狠撞击着李世民的心房。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岁月。率领着玄甲军冲锋陷阵,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那是何等的快意,何等的豪情!而如今,他只能像一个无关的局外人,一个被遗忘的囚徒,在这方寸之地,听着帝国的战车轰鸣远去,听着他的父皇御驾亲征,去建立或许将超越他所有功绩的不世功业。
一股强烈的不甘与苦涩猛地涌上喉咙,几乎让他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玄武门……那日的画面如同最血腥的梦魇,无数次在他闭眼时重现。大哥建成太子惊愕不甘的眼神,四弟元吉临死前的诅咒与绝望,尉迟恭、程知节等人浴血拼杀的身影,以及最后……父皇那双冰冷、失望、乃至带着一丝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更深层次威严与漠然的眼睛。
他本以为那是权力博弈的终点,是他不得不为的绝地反击,是开启贞观新政的必然代价。他甚至早已准备好了承受史书的诟病与天下的非议,只要最终能换来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大唐。
可如今呢?
他不仅失去了触手可及的皇位,失去了自由,更让他感到恐慌和迷茫的是,他发现自己可能完全错判了最关键的一点,他的父皇。
那个在他印象中,近年来似乎已渐显老迈、耽于享乐、甚至有些优柔寡断的父皇,为何在玄武门之后,竟会变得如此……陌生而可怕?
那日的父皇,眼神中的冰冷与威严,绝不仅仅是丧子之痛和帝王之怒那么简单。那是一种更深邃、更古老、更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东西。还有之后朝堂上,父皇展现出的那种近乎霸道的强势、雷厉风行的清洗、以及对朝局那种洞若观火、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精准拿捏……这绝不是一个被突然推回权力中心、仓促应对的老人所能做到的。
更不用说那匪夷所思的“龙魂”之说,那日玄武门上空隐约感受到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以及如今传来的,父皇竟要御驾亲征的消息!以他对父皇的了解,若非有绝对把握,绝不会行此险着!
这一切的转变,都太快,太剧烈,太不合常理!仿佛一夜之间,父皇彻底脱胎换骨!
一个可怕而荒诞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再也无法驱散:
难道……父皇一直以来都在隐藏?隐藏他的真实面目,隐藏他的力量和野心?玄武门之变,或许根本就不是他李世民绝地求生的反击,而是……而是父皇精心策划、或者说顺势而为的一场清洗?一场借他之手,除掉建成、元吉,然后再以绝对的力量和道德优势,将他这个“悖逆”的儿子也打入尘埃,从而彻底独揽大权、再无掣肘的……完美棋局?
若真是如此,那他李世民成了什么?一个自以为是的棋子?一个替父皇背负弑亲骂名、扫清障碍之后就被无情抛弃的可怜弃子?!
“呃啊......!”想到这里,李世民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手中的玉佩被他无意识地死死攥紧,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心脏剧烈地抽搐着,被背叛、被利用、被愚弄的愤怒与绝望,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那不仅仅是对权力失去的痛惜,更是对自身智谋、判断、乃至全部骄傲的彻底否定!
如果这一切猜测为真,他过往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隐忍与谋划,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他心绪激荡,几乎要被这可怕的念头逼疯之时,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凝聚的、更加深邃的黑暗。
一个低沉、沙哑、充满诱惑却又冰冷无比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
“你……终于……开始明白了吗?”
“你以为的绝境反击……不过是他早已铺好的路……”
“你以为的雄才大略……在他眼中……或许只是孩童的把戏……”
“他汲取了本该属于你的气运……踏着你的失败……走向你梦寐以求的巅峰……”
“看看你现在……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鹰……困在这华丽的囚笼里……听着他的战鼓……想象着他的荣耀……”
“而你……得到了什么?……弑亲的恶名?……天下的耻笑?……还有……这永无止境的……囚禁与绝望……”
那声音缥缈不定,却字字句句都精准无比地戳在他最痛楚、最不甘、最阴暗的心结之上!如同最锋利的匕首,搅动着他的伤口,并将更多的毒液注入其中!
“谁?!是谁?!”李世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空荡的书房角落,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烛火投下的阴影,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摇曳。
是幻觉吗?是因为极度疲惫和精神压力产生的幻听?
可那声音带来的冰冷与诱惑,却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力量……从来不需要别人的赐予……”
“尊严……需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夺回……”
“他能拥有的……你为什么……不能?”
“甚至……更多……”
声音渐渐低伏下去,最终消失在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那颗被种下的种子,却已经在李世民心中最肥沃的黑暗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眼神变幻不定,时而痛苦,时而迷茫,时而迸发出骇人的厉色。那低语如同催化剂,将他心中原本只是猜疑的迷雾,彻底点燃成了熊熊的怨恨与不甘的毒火!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他李渊可以隐藏得如此之深?可以如此轻易地夺走一切?可以踏着儿子的尸骨和名声,去成就他的霸业?
那股自少年时代起就支撑着他纵横天下的骄傲与不屈,在此刻被彻底扭曲,化作了汹涌的妒恨与复仇的渴望。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过大,带倒了身后的胡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门外的守卫立刻警惕地探头查看:“殿下?”
“滚出去!”李世民头也不回,声音嘶哑而暴躁,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戾气。
守卫噤若寒蝉,连忙缩回头去。
李世民一步步走到墙边,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大唐疆域图。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北方,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支正向北开进的雄壮军队,看到那个骑在乌骓马上、玄甲猩篷的身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指尖最终重重地点在长安的位置。那动作带着一种偏执的力度,几乎要将地图戳破。
“父皇……”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扭曲,充满了冰冷的意味,“你瞒得我好苦……骗得我好苦……”
“你以为将我困在这里,我就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你成就千秋霸业吗?”
“你夺走的……我会拿回来……”
“你给予我的羞辱和囚禁……我会百倍奉还……”
“龙魂?天命?”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诡异的弧度,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你能得到的……我为何不能?这大唐的江山……这至高的权柄……乃至那些超凡的力量……最终属于谁,还未可知!”
心魔已生,毒根深种。
往昔那个光芒万丈、胸怀天下的秦王李世民,此刻在弘义宫这间阴暗的书房里,在无声的低语和疯狂的猜忌中,正一步步滑向一个未知的、充满黑暗与危险的深渊。
他不再去想天下苍生,不再去想盛世理想,充斥他脑海的,只有被剥夺的愤怒、被愚弄的恨意,以及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一切、甚至要超越那个男人的强烈执念。
窗外,秋风更劲,吹得竹叶疯狂摇曳,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某些可怕事情的萌芽。
而书房内的李世民,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磨利了爪牙,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开始用全新的、充满怨恨与贪婪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并暗自蛰伏,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再来的……复仇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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