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雅丹群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狰狞而沉默的轮廓,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异法交锋只是一场集体幻觉。然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以及唐军将士们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愈发锐利的眼神,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发生的真实。
苏定方率领的追击小队无功而返。那隐匿在暗处施展惑心邪音的施法者异常狡猾,且似乎对这片雅丹迷宫了如指掌。除了在预定地点发现一小滩颜色发黑、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诡异血迹,以及几个深陷沙土、仿佛被某种高温瞬间灼烧出的古怪脚印外,再无任何踪迹。那人如同滴入沙漠的水滴,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理痕迹,就地掩埋。”苏定方面无表情地下令,看着士兵们将那滩污血和周围的沙土一同深埋。他的内腑依旧隐隐作痛,脸色有些苍白,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知道,面对这种来去无踪、手段诡异的敌人,盲目追击只会徒增风险。
回到临时营地,气氛凝重。伤员的呻吟声低低传来,军中医官正忙碌地给他们换药包扎。阵亡者的遗体被妥善包裹,准备带回凉州安葬。所有人的心情都如同这塞外的清晨,带着胜利后的余悸和失去同伴的沉痛。
裴行俭的状态稍好一些,但精神力透支后的虚弱感依旧明显。他仔细检查了那滩诡异血迹的埋藏处,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快速勾勒下那几个古怪的脚印形状,眉头紧锁。
“大使,”他走到苏定方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昨夜先后出现的两种邪法,风格迥异。‘巡夜者’操控阴影,近乎实体攻击;而后来的惑心之音,则纯粹针对精神意志。看来这‘暗影秘教’内部,亦非铁板一块,或有不同流派分支,其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苏定方目光扫过疲惫的部队,沉声道:“妖人诡谲,远超预料。然,其不敢与我等正面抗衡,只敢藏匿暗处施以鬼蜮伎俩,可见亦非无敌。陛下所赐宝镜,军中阳刚煞气,皆可克制之。此番虽未能擒获妖人,却也探得其部分虚实,知晓了防备方向,并非全无收获。”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然,西略重任,不可因妖人阻挠而废止。侦巡西域,畅通商路,乃陛下既定之国策,亦是我等军人职责所在!妖人要查,路,更要通!”
裴行俭郑重点头:“大使所言极是。学生以为,经此一战,我等行踪恐已暴露。高昌方向既有敌意,径直西去恐步步荆棘。不若暂且调整方略,先折向西北,沿伊吾道(天山北路)而行,沿途清剿可能存在的残匪,联络安抚伊州以北那些较小的、可能受高昌或西突厥压迫的游牧部落,如处月、处密等部。既可避开高昌锋芒,巩固后方,亦可从侧面了解高昌及西突厥之动向,拓宽情报来源。”
苏定方略一思索,便同意了裴行俭的建议:“善!便依守约之策。传令全军,休整一个时辰,饱餐战饭,救治伤员,随后拔营,转向西北!”
军令下达,这支训练有素的精锐立刻行动起来。一个时辰后,朝阳喷薄而出,将金色的光辉洒满苍凉的大地。三百铁骑再次启程,如同坚韧的沙蜥,调整方向,向着西北方的天山余脉迤逦而行。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的行程果然顺畅了许多。或许是那“暗影秘教”接连受挫,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重新评估这支唐军使团的实力;或许是改变了路线,出乎了敌人的预料。虽然路途依旧艰苦,风沙、干旱、酷暑严寒交替考验着人与马的极限,但再未遇到成规模的、有组织的袭击,只有零星不开眼的小股马贼,被唐军轻易碾碎。
苏定方严格执行着“剿抚并用”的策略。对于顽抗的匪徒,坚决消灭,首级悬于路边示众;对于遭遇的小部落,则派出通晓胡语的使者或由裴行俭亲自出面,展示大唐的军威与善意,分发少量的盐巴、茶叶作为礼物,宣称大唐皇帝陛下关注西域,愿与诸部友好互市,共保商路平安。
这些靠近大唐边境的小部落,往往受够了吐谷浑、西突厥乃至高昌等大势力的盘剥欺压,对于这支军纪严明、战斗力强悍却又表现出善意的唐军,大多抱有好奇与敬畏,态度恭顺。从他们口中,苏定方和裴行俭也得知了不少关于高昌国内部矛盾、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与泥孰可汗内斗加剧、以及丝路北道(天山北路)近年来因战乱和匪患而日益萧条的情报。
裴行俭仔细记录着一切:部落的人口、牧场、水源、对各方势力的态度,以及沿途每一处关隘、绿洲、草场的地形水文资料。他的地图变得越来越精细,标注的信息也越来越丰富。
半月之后,他们竟然成功联络上了几支较大的处月部落,其首领在见识了唐军精锐和得到苏定方“若愿归附,可至凉州互市”的承诺后,态度颇为积极,甚至主动派出向导,带领唐军穿过几处危险的荒漠地带,并提供了关于前方一支大型西突厥商队动向的重要消息。
根据处月向导提供的线索,苏定方精心策划了一次突袭,成功拦截了一支正满载着从西域掠夺来的财物、准备前往西突厥牙帐进行贸易的大型商队——实际上,这支商队武装精良,更像是一支伪装的小型军队。经过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战斗,唐军以微小的代价全歼了护卫,俘虏了商队头目。
从俘虏口中和缴获的文书中,他们获得了极具价值的情报:西突厥内部争斗白热化,资源紧张,迫切需要通过丝路贸易获取物资;高昌王麹文泰确实与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使者往来密切,似乎达成了某种针对大唐的秘密协议;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吐蕃使者试图绕过吐谷浑,与西突厥接触的模糊信息!
“好!太好了!”苏定方看着缴获的文书和裴行俭整理出的情报,眼中精光四射,“这些情报,胜过千军万马!立刻挑选得力人手,配备双马,将这些情报连同我等沿途绘制的地图、记录的部落情况,一并火速送回凉州,呈交李大亮都督,并以六百里加急直送长安陛下御前!”
“是!”亲信校尉领命,立刻前去安排。
送出这份沉甸甸的情报,苏定方和裴行俭都感到肩头的压力稍轻。他们的西行,已经取得了远超预期的初步成果。
更令人欣喜的变化,发生在随后的一段路上。
或许是因为那支大型西突厥商队被歼灭的消息逐渐传开,或许是因为唐军在北道展现出的强大战斗力和“剿匪安民”的姿态开始产生效果,他们发现,通往伊吾(哈密)方向的丝路北道,似乎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原本死寂荒凉、商旅绝迹的古道上,开始偶尔能看到小股的、试探性的商队身影。他们看到唐军旗帜时,先是惊恐欲逃,但在发现唐军并无攻击意图,反而会派出小队骑兵在远处警戒护卫(实为监视和观察)后,便逐渐放下心来。
一支来自敦煌的汉人商队大着胆子,在其老练领队的带领下,主动靠近唐军营地请求庇护,并愿意支付一定的“护卫费”。苏定方欣然应允,允许他们跟在使团后方一日路程的位置上行进。
有了第一支,就有第二支、第三支……渐渐地,唐军队伍的后方,仿佛汇入了一股细小的溪流。汉人商队、粟特人商队、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回纥人小队,都远远地跟随着。他们看中的,正是这支强大唐军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沿途,唐军继续清剿了几处较小的匪窝。每次战斗结束后,苏定方都会故意让人将匪徒的首级悬挂在显眼处,并派通译向前后跟随的商队宣布:“大唐皇帝陛下有旨:畅通丝路,保境安民!凡劫掠商旅者,皆此下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沿着商路飞速传播。越来越多的商队开始闻讯而来,尝试走上这条似乎被大唐军队“清理”过并提供“庇护”的道路。虽然依旧忐忑,但利益的驱动和对安全的渴望,压过了恐惧。
当苏定方使团历经艰辛,终于远远望见伊吾城(哈密)那熟悉的土黄色城墙时,他们身后的商队,已经汇聚成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驼铃叮当,人马喧嚣,竟显出几分久违的热闹与生机。
伊吾守将早已接到凉州传来的公文,得知苏定方一行之事,亲自出城相迎。看到这支虽然风尘仆仆却军容严整、煞气凛然的唐军,以及后方那支庞大的、由各路商队组成的“尾巴”,守将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而又无比欣喜的神色。
“苏大使!裴校书!你们可算来了!这……这真是……”守将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快有半年了,没见过这么多商队一起到伊吾了!路上……路上真的清净了?”
苏定方与裴行俭相视一笑,笑容中充满了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与自豪。
“李将军,”苏定方对伊吾守将道,“肃清匪患,乃我等分内之事。然,保商路畅通,非一日之功,亦非我军一力可成。还需将军在此,设立常驻军巡,维持秩序,公平执法,善待商旅,使其能安心往来。如此,丝路方可真正渐通,伊吾方能重现昔日繁荣。”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伊吾守将连声应道,看着那些逐渐走近、脸上带着劫后余生般喜悦的商人们,眼中充满了希望。
驼铃悠扬,人声渐起。伊吾城这座丝绸之路北道上的重要枢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西域的局势依旧波谲云诡,隐藏的敌人依旧在暗处窥伺,但一条被大唐兵锋与意志重新打通、逐渐恢复生机的商贸动脉,已然开始有力地搏动起来。
苏定方与裴行俭站在伊吾城头,望着城外逐渐汇聚的热闹景象,知道他们的使命,才刚刚完成第一步。但这第一步,坚实而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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