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罗斯的雷霆之威，如同滚动的雪崩，其声势与影响远远超出了葱岭，继续向着西方更广阔的世界蔓延。就在西域诸国于龟兹镇西大都护府歃血为盟、彻底归附的同时，一支风尘仆仆、气氛压抑到极点的队伍，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穿越了战火尚未完全平息的中亚腹地，抵达了帝国的心脏，长安。
这支队伍，正是由波斯萨珊王朝末代君主伊嗣俟三世之子，卑路斯王子亲自率领的波斯使团。与他们数月前派往长安求援时相比，此刻的他们更加狼狈，更加绝望，却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最后的希望。
长安，鸿胪寺四方馆。
昔日波斯使臣阿尔达希尔曾下榻的馆舍，此刻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然而物是人非，曾经的帝国特使，如今已是丧家之犬。卑路斯王子褪去了所有王子的华贵服饰，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沾满尘土与血渍的波斯传统武士服，腰间悬挂的并非装饰性的弯刀，而是真正饮过血的战刀。他年轻的脸庞上早已没有了养尊处优的痕迹，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刻骨的悲愤以及一种被现实碾压后的苍白。他的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警惕、敏感，却又在深处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复仇火焰。
他的随从更是凄惨，人人带伤，甲胄破碎，数量也锐减了大半，显然一路行来，经历了不止一场惨烈的厮杀和逃亡。他们沉默地守护着王子，眼神中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警惕和对未来的茫然。
鸿胪寺官员以最高规格的礼节接待了他们，但那种礼节性的热情背后，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怜悯，深深刺痛着卑路斯敏感的心。他拒绝了立刻休息的提议，坚持要求立刻觐见大唐皇帝陛下。
次日，大朝会。
当卑路斯王子跟随着引礼官，一步步走入那巍峨壮观、气势恢宏的两仪殿时，即便他心中充满了亡国之痛和复仇的急切，也不禁被这东方帝国的至尊威仪所震撼。殿宇之高，规模之大，文武百官数量之众、气度之肃穆，远非他印象中已沦陷的泰西封宫殿可比。
尤其是当他看到高踞于九重御阶之上、身披龙袍、冕旒垂面、仿佛与整个大殿气息融为一体的大唐皇帝李渊时，更是感到一种无形的、如同山海般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不仅仅是权力的威严，更是一种糅合了无上皇权、磅礴力量以及深不可测智慧的绝对气势。与他所见过的任何君主、甚至是大食的哈里发都截然不同。
“波斯萨珊王朝王子，卑路斯，叩见伟大的天可汗，大唐皇帝陛下！”卑路斯用略显生硬的唐语，依照鸿胪寺预先教导的礼仪，深深跪拜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他的声音因激动、屈辱和渴望而微微颤抖。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文武百官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落魄王子身上，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有怜悯，也有算计。
“平身。”李渊的声音平静而威严，如同从九天之上传来，“贵使远来辛苦。怛罗斯一战后，西方局势如何？汝父王耶兹底格德三世陛下，现今何在？”他直接问出了最尖锐的问题。
卑路斯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时，眼眶已然通红，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蜿蜒而下。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回禀伟大的天可汗……父王他……他已在泰西封陷落之日，为掩护臣与残部突围，亲自持剑冲锋，力战……殉国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一位强大帝国的君主如此壮烈战死，殿中还是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唏嘘之声。李渊的目光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臣……臣无能！”卑路斯猛地以头抢地，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哭，“臣仅率数千残部，退守木鹿城，苦苦支撑，日夜期盼天兵降临！然大食恶魔攻势不绝，更有邪术师助阵，木鹿城……月前也已陷落！臣拼死杀出重围，身边仅余这百余人……萨珊王朝……已……已名存实亡了！”
他的哭声凄厉绝望，充满了国破家亡的彻骨悲痛，令闻者动容。
房玄龄、杜如晦等重臣面露凝重之色。他们知道波斯局势恶劣，却没想到竟已至全面沦陷、君王战死的地步。
李渊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耶兹底格德陛下勇烈，朕甚为敬佩。萨珊之难，朕已知之。怛罗斯之战，朕已重创大食主力，斩其枭将，更灭其所谓‘神之使者’，短期内，其应无力再组织大规模东侵。”
卑路斯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仇恨与希望交织的光芒：“臣……臣在逃亡途中，已听闻天可汗陛下于怛罗斯展现神威，大破敌军，甚至……甚至屠灭了天使！此乃旷世奇功，足以震慑所有西方蛮族！臣恳请陛下！念在波斯与大唐世代交好，念在无数波斯子民正于大食铁蹄下呻吟哀嚎，发天兵，救波斯！卑路斯愿率所有残存波斯勇士，为大军前驱！愿世世代代，永为大唐藩篱，永感天朝恩德！”
他再次重重叩首，长跪不起。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发兵远征波斯故地，这绝非小事。路途遥远，补给困难，大食虽受挫，但其本土势力依然庞大，更有诡异的“暗日教团”潜藏其后。
李渊的目光扫过群臣，看到了李靖、侯君集等武将眼中跃跃欲试的战意，也看到了房玄龄等人脸上的审慎。
他没有立刻回答卑路斯，而是缓缓问道：“卑路斯，朕若助你复国，你待如何？”
卑路斯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答道：“若天朝助萨珊复国，波斯愿去帝号，去王号，只称‘波斯都督’，永为大唐臣属！国内军政、外交、税收，皆由天朝钦差大臣决断！波斯世代子孙，皆需入长安学习，习汉礼，遵唐法！波斯境内，所有矿产、粮草、人力，天朝可优先征调！波斯之存在，只为大唐守西陲，绝无二心！若有违逆，人神共戮！”
条件极其苛刻，几乎是将波斯从一个独立王国彻底降为大唐的一个高度自治的、但失去所有主权的边陲重镇。这已是卑路斯在绝望之下，能拿出的最大、也是最彻底的诚意。
李渊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他话语中的真实性与决心。良久，他缓缓开口道：“你的诚意，朕看到了。然，复国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大食根基犹在，其背后邪教势力，更是心腹大患。”
卑路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李渊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波斯与我大唐，丝路相连，唇齿相依。大食之野心，绝非一城一地。今日波斯覆灭，明日其兵锋便可直指安西！朕，不容他！”
“朕决意，接受波斯之请！”
卑路斯瞬间狂喜，几乎要晕厥过去！
“然，”李渊再次强调，“非立刻倾国远征。朕予你三样东西。”
“一，朕册封你为‘大唐波斯都督’，‘归义王’，许你开府设衙，暂驻于镇西大都护府辖内。你可召集波斯流亡贵族及忠于萨珊之军民，组建‘波斯义从军’，由镇西大都护府提供兵甲粮饷，并派员协助整训。”
“二，朕即令镇西大都护秦王李世民，统筹安西、北庭及西域诸国兵力，伺机西进，逐步清扫药杀水以西至乌浒水（阿姆河）流域之大食残余势力，为你日后重返波斯扫清前沿障碍，建立据点。”
“三，朕会派遣精通政务之干吏，助你搭建都督府框架，学习大唐律法制度，为将来治理波斯做准备。”
这不是立刻帮助他打回泰西封，但却是在当前形势下最务实、最有利的策略。既给予了卑路斯希望和名分，又将波斯复国的进程牢牢掌控在大唐的手中，将其力量化为己用，成为西征的先锋和缓冲。
卑路斯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虽然不能立刻复仇，但这已是绝境中能抓到的最好的救命稻草！他再次重重叩首，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却带着希望的成分：“臣！卑路斯！叩谢天可汗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波斯上下，永世不忘大唐再造之恩！臣必竭尽全力，为大唐守好西方门户！”
“好。”李渊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即日起，你便是我大唐之归义王，波斯都督。望你谨记今日之言，莫负朕望。”
“臣，誓死不敢！”卑路斯站起身，虽然依旧疲惫落魄，但腰杆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许多，眼中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和目标的火焰。
李渊又看向群臣：“诏告天下，大唐波斯都督府成立。令礼部筹备册封大典。令兵部、户部，全力保障镇西大都护府西进之需。”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应诺。他们知道，陛下此举，不仅收纳了波斯残余力量，更是在法理和道义上，将大唐的疆域和影响力，正式延伸到了遥远的波斯故地。一个以大唐为核心，囊括西域、波斯的新秩序，正在缓缓形成。
退朝后，卑路斯被带去更衣休息。走在宏伟的宫墙之下，他看着长安城繁华的街景，看着那些安居乐业的百姓，再想到故国的焦土与呻吟的同胞，心中百感交集。
复仇之路依然漫长，但至少，他找到了一座足以依靠的、强大无比的靠山。
而大唐的龙旗，也即将插上波斯的土地，尽管是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帝国西进的战略棋盘上，又落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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