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檐角滴水声断断续续敲在青石阶上。沈知微从乾元殿侧门走出,衣袖尚带着批红间烛火烘出的一丝暖意。她步履平稳,面上无喜无怒,仿佛方才裴砚那句“明日可在批红间旁听政事”不过是寻常吩咐。
可她心里清楚,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不是从前那个可任人揉捏的皇后了。
刚回凤仪宫,便见桌上搁着一摞黄纸誊本,墨香未散,笔锋却透着刻意的冷硬。宫女低声道:“惠妃娘娘遣人送来的,《女诫》百遍,说……皇后德行天下,当以身作则。”
沈知微只看了那叠纸一眼,指尖轻轻掠过封皮,随即垂手落于身侧。她没说话,转身进了内室。
片刻后,系统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心声读取成功:抄到手指溃烂才好】。
她眸光微动,随即归于平静。
当晚,她命人取来一小碗花椒水,将新笔的狼毫尖浸入其中,半炷香后取出晾干。第二日清晨,天光未亮,她已端坐案前,提笔开抄。
笔尖触纸,墨迹竟如雾中行走,晕染开来,字不成形,行不连贯。她神情专注,一笔一划皆似竭力工整,可纸上痕迹却始终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的旧纸。
宫人偷眼瞧了几回,也不敢多问。沈知微只是安静地写着,一页接一页,墨痕斑驳,却从未停笔。
第三日午时,惠妃亲自来了。
她穿一身海棠红裙,发髻高挽,笑意温婉,目光落在沈知微案上那一堆“废纸”上,眉头轻皱:“皇后这是何意?《女诫》乃妇德之本,如此潦草应付,岂非辱没了祖宗规矩?”
沈知微抬眸,语气恭敬:“臣妾尽力而为,奈何笔不听使唤,墨也易散,恐是器具不佳。”
“器具不佳?”惠妃冷笑,“我送去的可是御用松烟墨、湖州贡笔,怎会写不出字来?莫非是你心不在焉?”
沈知微低头:“若是心术不正,倒还说得过去。可臣妾每写一字,皆默念一遍训诫,不敢有丝毫懈怠。”
“嘴上说得漂亮。”惠妃拂袖,“陛下日理万机,不如请他亲自过目,看看皇后这份‘用心’!”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太监通报:“陛下驾到——”
殿内众人跪迎。裴砚大步走入,玄袍未换,眉宇间犹带朝务未消的冷峻。他扫了一圈,目光落在案上那堆抄本上,淡淡道:“怎么回事?”
惠妃上前一步,声音柔和却字字带刺:“臣妾见皇后近日政务繁忙,恐疏于修身,特奉《女诫》百篇,请她静心誊录,以正六宫之风。谁知……”她指向那堆模糊字迹,“竟是这般模样,实在令人失望。”
裴砚没吭声,走至案前,随手翻了三页。
纸上的字确实难辨,墨团重叠,笔画断裂,像孩童涂鸦。他抬起眼,看向沈知微:“你平日批红都能条理分明,如今抄个《女诫》,反倒写成这样?”
沈知微垂首:“臣妾不知为何,这几日手总有些抖,笔也滑,墨一落纸就散。已换了三支笔,仍无改善。”
裴砚盯着她片刻,忽然伸手,从她手中取过那支狼毫。
他捏住笔杆,指腹摩挲笔尖,又凑近鼻端闻了闻。
“有味。”他冷冷道。
惠妃一怔:“什么味?”
“花椒。”裴砚将笔往案上一掷,“这支笔,泡过花椒水。”
殿内骤然寂静。
沈知微依旧低着头,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裴砚转头看惠妃:“你送去的笔墨,为何要用花椒水泡?是要让皇后写不成字,还是想让她手肿溃烂,再也拿不起笔?”
惠妃脸色刷地变白:“臣妾不知……臣妾送去的都是原封未动的御用品,绝无动手脚!”
“那你解释一下,”裴砚声音渐沉,“为何只有这支笔沾了异物,而其他备用笔都干净?是你的人中途调换,还是你根本就知道会有这一出?”
“陛下!”惠妃急道,“臣妾一片忠心,只为提醒皇后恪守本分,并无加害之意!”
“本分?”裴砚冷笑,“你口口声声说皇后失德,自己却暗中毁人笔墨,借宫规之名行折辱之实。你说谁更失德?”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火盆,将手中那叠抄本一把投入焰中。
火苗猛地窜起,吞噬了那些斑驳的墨迹。
“皇后字迹如何,朕心中有数。”裴砚立于火前,背影挺直如刃,“倒是你,身为妃嫔,不思辅佐,反挑是非,构陷中宫。若非证据确凿,今日这把火,烧的就是你的位份。”
惠妃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陛下明鉴!臣妾冤枉!”
“冤枉?”裴砚回头,目光如刀,“你若真为宫规着想,为何不早呈报,偏要等到她抄了三日,才亲自上门质问?你是查案,还是等着看笑话?”
他不再多言,挥手示意:“退下。此事不必再提。”
惠妃嘴唇颤抖,终究不敢再多说一句,在宫人搀扶下踉跄退出。
殿内恢复安静,只剩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沈知微缓缓抬头,看着那堆即将燃尽的纸页,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裴砚转过身,看着她:“手真的抖?”
她摇头:“假的。”
“那为何不早说?”
“若我说笔有问题,她必推脱更换。唯有让她亲眼看见墨迹失控,才能逼她现身。”沈知微抬眼,“她不来,您不会来;她不开口,您不会查。”
裴砚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很懂人心。”
沈知微垂眸:“臣妾只是不想白白受罚。”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低声道:“下次,不必藏这么深。”
她没应,只轻轻点头。
裴砚走了之后,沈知微重新坐回案前。
她又拿了一支新笔,蘸墨,落纸。
依旧是模糊的墨痕,依旧是工整的姿态。
她知道,这场戏还没完。惠妃不会善罢甘休,宫里也不会就此太平。她必须继续“抄”,继续“写不好”,继续扮演那个被规矩压得喘不过气的皇后。
直到真正的破局之机到来。
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她手腕悬空,笔尖微颤,墨点在纸上缓缓洇开。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掌事嬷嬷提灯而入,面容严肃,袖中露出一截藤条的末端,粗糙的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她站定在案前,声音平板:“奉旨监督皇后誊录《女诫》,若有懈怠,依宫规处置。”
沈知微握笔的手顿了顿。
笔尖一斜,一滴墨坠落,砸在纸上,迅速化作一团漆黑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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