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感——既有商贾的圆滑,又隐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这剑拔弩张的危急时刻,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楼下传来一阵低声而急促的交涉,似乎巡捕房的头目在与那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对话,语气从最初的强硬迅速转变为迟疑,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
“陆……陆老板?您怎么在这儿?这……这两个人是您的客人?”
“怎么,我陆子明请两位朋友小住,还需要向你们巡捕房报备不成?”那个被称为陆老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的冷意,“还是说,工部局现在连我做点小生意,交几个朋友都要管了?”
“不敢不敢!陆老板您误会了!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接到线报说这边有可疑分子……既然是您的客人,那肯定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哼,既然是误会,那就带着你的人,赶紧走。别惊扰了我的朋友休息。”
“是是是!我们这就走!撤!都撤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唯唯诺诺的应承声后,楼下很快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老虎灶锅炉偶尔发出的噗噗声。
阁楼上的林薇和顾言笙面面相觑,惊魂未定,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警惕。陆子明?是谁?为什么会帮他们?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出现在狭窄的楼梯尽头。
来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剪裁合体、料子考究的深灰色条纹西装,外面罩着一件柔软的黑色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清癯,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手里把玩着一支精致的象牙烟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肮脏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儒雅与精明。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面露惊疑的顾言笙和林薇,最终落在林薇因为紧张而依旧紧握成拳、露出那枚纽扣一角的手上,眼神微微一动,随即恢复了平静。
“二位受惊了。”他开口,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鄙人陆子明,是做点小生意的。方才手下人不懂事,冒犯了,还望海涵。”
他的态度客气得近乎诡异。在这鱼龙混杂的租界,一个看起来颇有势力的商人,为何会对他们两个来历不明、狼狈不堪的“难民”如此礼遇?
顾言笙将林薇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对方:“陆老板?我们似乎并不相识。不知您为何出手相助?”
陆子明笑了笑,那笑容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不达眼底:“相逢即是有缘。何况,二位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落难于此,陆某既然遇上,能帮一把自然要帮一把。”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林薇的手,“这位小姐手中之物,花纹颇为别致,倒是让陆某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林薇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认识这纽扣的花纹?他认识沈惊鸿?
顾言笙也瞬间绷紧了神经。这个陆子明,目的绝不单纯!
“陆老板认得这花纹?”林薇忍不住从顾言笙身后探出身子,急切地问道。
陆子明却避而不答,只是微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想必也受够了这简陋之所。我在附近有一处安静的寓所,还算舒适,若二位不嫌弃,不妨移步稍作休息,压压惊。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如何?”
这是一个邀请,更可能是一个陷阱。但对方刚刚替他们解了围,并且似乎掌握着他们急需的信息。拒绝,可能意味着失去找到沈惊鸿下落的宝贵线索;接受,则可能踏入未知的险境。
顾言笙和林薇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断——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为了沈惊鸿,他们没有退路。
“那就……叨扰陆老板了。”顾言笙沉声道。
陆子明的寓所就在距离四马路不远的一条幽静的弄堂里,是一栋独立的、带着小小庭院的三层西式小洋楼。与外面世界的混乱和破败相比,这里仿佛是一个被精心隔绝出来的世外桃源。屋内陈设典雅,铺着厚厚的地毯,摆放着红木家具和西洋沙发,墙壁上挂着意境深远的水墨画,暖气管散发着令人舒适的热量。
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捧着佣人端来的、香气氤氲的热茶,林薇和顾言笙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身体的疲惫和寒冷在温暖的环境中渐渐舒缓,但精神的弦却绷得更紧。
“现在,陆老板可以明言了吧?”顾言笙放下茶杯,开门见山,“您为何帮我们?又为何对那枚纽扣的花纹如此在意?”
陆子明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点燃了象牙烟嘴里的香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青色的烟雾,隔着烟雾打量着他们。
“帮你们,一是看在同是华人的份上,不忍见二位落难。这二嘛……”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薇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是因为林小姐。”
“因为我?”林薇一怔。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因为沈惊鸿,沈先生。”陆子明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如同投下了一颗石子,在林薇和顾言笙心中激起千层浪。
他果然知道!
“你认识惊鸿?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林薇激动地站起身,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陆子明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林小姐别急。我与沈先生,算是……旧识。有过几面之缘,也做过几笔小小的生意。”他这话说得含糊其辞,但“生意”二字,在此刻的语境下,显得意味深长。沈惊鸿做的“生意”,绝非普通买卖。
“至于沈先生如今的下落……”陆子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凝重,“抱歉,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我只知道,他前段时间遇到了大麻烦,伤得不轻。如今下落成谜,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寻找,包括……不太友好的那一些。”
他的话证实了穆先生的说法,也让林薇的心再次揪紧。
“那你可知……洞庭东山?紫吴萸?”林薇紧盯着他的眼睛,试探着问道。
陆子明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化为赞赏:“林小姐果然聪慧,竟然能查到这一步。”他吸了口烟,缓缓道,“不错,沈先生若想尽快恢复,那种生长在洞庭东山赭土阳坡上的紫吴萸,确实是关键。不过,此物稀少难寻,山路险峻,且如今东山一带,也并不太平。”
他果然知道得比他们想象得更多!
“陆老板,请您帮帮我们!”林薇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道,“我们需要去洞庭东山!我们需要找到那种药,找到他!”
顾言笙也沉声道:“陆老板若肯施以援手,顾某与林小姐感激不尽,日后必当报答!”
陆子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帮你们……不是不可以。”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新的身份证明,安排去苏州的船只,甚至可以给你们一份东山地区更详细的地图,以及一个可能找到紫吴萸的、大致范围的线索。”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林薇和顾言笙眼中都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但是,”陆子明话锋一转,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顾言笙警惕地问。
“很简单。”陆子明将烟灰轻轻弹入水晶烟灰缸,“你们找到沈先生之后,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你们是否找到紫吴萸,都需要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一句话?”
“对,只有一句话。”陆子明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青瓷瓶底的裂缝,该补了。’”
青瓷瓶底的裂缝,该补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像是一句暗语,又像是一个谜题。林薇和顾言笙都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是什么意思?”顾言笙问道。
陆子明重新靠回沙发背,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们不需要明白。只需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带给沈先生即可。他自然听得懂。”
这个条件听起来似乎并不苛刻,甚至有些简单。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这个陆子明,与沈惊鸿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几面之缘”和“几笔生意”那么简单。他费这么大周折帮助他们,仅仅是为了传递一句 cryptic 的话语?
然而,他们没有选择。没有陆子明的帮助,他们连上海都难以离开,更别提前往危机四伏的洞庭东山了。
“好!我们答应你!”林薇率先表态。无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为了找到沈惊鸿,她愿意承担任何风险。
顾言笙看了林薇一眼,也点了点头:“我们答应。”
“很好。”陆子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么,合作愉快。二位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会把你们需要的东西准备好。”
他安排佣人带他们去客房休息。客房同样舒适奢华,柔软的床铺,干净的衣物,热气腾腾的浴室……与之前逃亡路上的艰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床上,林薇却毫无睡意。陆子明那双精明的眼睛,那句古怪的话语,像幽灵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旋。
“顾言笙,你觉得……这个陆子明,真的可信吗?”她低声问睡在隔壁床的顾言笙。
顾言笙也没有睡着,他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声音低沉:“不可全信,但眼下我们别无选择。他提供的帮助是实实在在的。至于他的目的……恐怕只有找到沈先生后才能知道了。‘青瓷瓶底的裂缝’……这到底指的是什么?”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谜团似乎越来越多,前路也显得更加诡谲莫测。
这个突然出现的陆子明,就像租界这潭浑水深处浮现出的一条神秘的大鱼,他将他们从险境中捞起,却又将他们推向了一个更加复杂和危险的棋局之中。
而他们,为了棋盘另一端那个生死未卜的人,只能选择成为他手中的棋子,步步为营,走向那云雾缭绕、杀机暗藏的洞庭东山。
惊鸿,等我们。无论这“青瓷瓶底”藏着怎样的秘密,我们都一定会来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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