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慈幼院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将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暂时隔绝,却又将林薇和荷花投入了另一个充满未知的、内部封闭的天地。玛莎修女面无表情地在前面引路,脚步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发出规律而冷硬的回音。
她们穿过一个荒草丛生、设施陈旧的小院子,几个正在扫地或晾晒衣物的孩子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又怯懦地望向来客。那些孩子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灰色棉袍,眼神里缺乏这个年龄应有的灵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看到玛莎修女,他们立刻低下头,重新专注于手中的工作,不敢再多看一眼。
林薇的心微微抽紧。这里的孩子,和她在救济点看到的那些难民孩子一样,都是这场战争最无辜的受害者。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荷花的手,感受到孩子手心传来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玛莎修女将她们带到主楼后面一栋更加低矮破旧的配楼,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是一个狭窄昏暗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用木板临时搭成的通铺,一张摇晃的旧桌子和一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角落里堆着一些破旧的杂物和清扫工具。这里原本显然是一间废弃的储藏室。
“以后你们就住这里。”玛莎修女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每天早晚有固定的祈祷和劳作时间,必须准时参加。食物会统一分发,不许私自外出,也不许打听与你们无关的事情。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谢修女。”林薇低着头,恭敬地回答,将“王静”那种小心翼翼、逆来顺受的姿态扮演得恰到好处。
玛莎修女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先去厨房帮忙吧,玛利亚修女交代的。跟着其他孩子做,不要添乱。”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林薇和荷花在这间冰冷破败的小屋里。
门关上后,林薇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警惕之心并未放下。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临时的“家”,条件比周妈家的亭子间还要艰苦,但至少提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可以暂时栖身的角落。她将小包袱放在铺着薄薄稻草的板铺上,然后蹲下身,看着荷花苍白的小脸,柔声安慰:“荷花,别怕,我们暂时安全了。在这里要乖乖的,不要乱跑,不要多说话,知道吗?”
荷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手依旧紧紧抓着林薇的衣角。
稍作安顿,林薇便带着荷花按照指示前往厨房。厨房在主楼的一层,面积不小,但设备简陋,几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和一位负责厨务的、沉默寡言的中年妇人正在忙碌地准备着晚餐——一大锅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和一小盆咸菜疙瘩。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匮乏特有的清汤寡水的气味。
林薇主动上前帮忙,她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地开始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筷和炊具,没有丝毫怨言,也没有试图与其他人攀谈。荷花则被她安排在厨房门口一个不碍事的角落坐着,安静地看着。
她的沉默和勤快似乎赢得了那位厨娘一丝微不可察的好感,但其他的孩子依旧对她这个新来的“陌生阿姨”保持着距离和警惕。林薇乐得如此,她本就不是来交朋友的。她一边机械地干着活,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扫描和记录着周围的一切。
她观察着厨房的布局,出入口,窗户的位置和大小,以及堆放杂物的地方。她留意着来往的人员,除了修女和固定的厨娘、帮工孩子,似乎并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她听着孩子们的低声交谈,内容无非是劳作、食物以及对修女们的畏惧,没有听到任何与外界时局或敏感话题相关的内容。
接下来的几天,林薇严格遵循着孤儿院的作息规律,像一个真正的、为求存而劳作的孤苦妇人。天不亮就起床参加晨祷,然后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干活——有时在厨房帮忙,有时去洗衣房清洗堆积如山的衣物被褥,有时则跟着孩子们去后院那片小小的菜地除草、浇水。
她刻意保持着低调和顺从,对所有修女都表现出恭敬,对分配的工作从不挑剔,干活踏实卖力。她很少主动说话,只有当别人问起时,才会用那种带着怯懦和悲伤的语气,简单重复一遍自己“战乱失所,投亲不遇”的凄惨经历。她将“王静”这个角色演绎得入木三分,逐渐融入了孤儿院这片灰色背景之中,不再那么引人注目。
而暗地里,她的观察从未停止。她像一个无声的幽灵,穿梭在孤儿院的各个角落,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档案库,记录下每一处细节。
她确认了孤儿院的基本布局:主楼是孩子们住宿、学习和活动的主要场所,配楼则是仓库、洗衣房以及像她这样的临时帮工或少数员工的住处。院子不大,围墙不算太高,但上面插着一些碎玻璃。前后各有一个门,前门临街,有玛莎修女严格把守;后门通往一条僻静的小巷,通常锁着,钥匙由玛利亚修女保管。
她留意着人员的动向。玛利亚修女是最高负责人,心地善良但似乎被沉重的负担压得有些力不从心,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各种琐事和应对外界(主要是日伪机构)的检查与索取。玛莎修女则像是严厉的监督者,负责内部纪律,对孩子们要求苛刻,眼神里总是带着审视。还有几位轮值的修女,性格各异,但似乎都秉持着救济的本职,对外界政治并不关心,或者说,不敢关心。
她也观察着孩子们。这些失去亲人、被战争抛弃的孩子,构成了这里的主体。他们沉默、顺从,但眼神深处偶尔会流露出对食物和温暖的渴望,以及一种深刻的、不属于他们年龄的不安全感。林薇注意到,有几个年纪稍大的男孩,眼神格外机警,有时会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看到修女靠近便立刻散开。这让她留了心。
至于适合隐藏无线电设备的地方,她暂时没有发现特别理想的。主楼人来人往,配楼虽然人少,但她住的储藏室和旁边的洗衣房都经常有人进出,而且空间狭小,不易隐藏。仓库倒是堆满杂物,但钥匙在玛莎修女手里,而且定期会清点物资。
几天下来,林薇对孤儿院的整体印象是:一个在日伪统治夹缝中艰难求存的慈善机构,内部管理严格,气氛压抑,人员相对简单,但并非铁板一块。孩子们中间可能存在某种自发的、微弱的不满或小团体。目前看来,这里似乎没有明显的外部眼线,玛利亚修女也确实是出于善意收留了她们。
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反而让林薇更加警惕。苏婉清和76号的触角无孔不入,谁又能保证,这片看似与世无争的孤岛,不会在某一天被风暴波及?她的任务,不仅仅是找到一个藏设备的地方,更是要评估这里是否真的能成为“鸿影”网络一个可靠的安全节点。
这天下午,林薇在洗衣房费力地搓洗着孩子们厚重的棉袍,冰冷刺骨的井水让她双手通红。荷花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帮她递着肥皂。就在这时,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和汽车引擎声。
林薇的心猛地一紧。她悄悄挪到洗衣房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两辆插着太阳旗的黑色汽车停在了孤儿院门口,几名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和两个穿着黑色绸衫的汉奸下了车,正在与闻声赶去的玛利亚修女和玛莎修女交涉。为首的一个汉奸,手里拿着一张纸,似乎在核对什么,态度倨傲。
是日伪的人!他们来干什么?例行检查?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林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她下意识地将荷花拉到自己身后,紧紧护住。沉默的观察者,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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