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离开的那个清晨,武汉下起了蒙蒙细雨。
雨水像是给整个城市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江面雾气氤氲,码头上送别的人群影影绰绰,连离别的悲伤都似乎被这湿冷的空气稀释、拉长,变得无声而压抑。
他没有让林薇去码头。那样的场合,人多眼杂,他不愿她暴露在任何潜在的危险之下。告别,只在临江小楼的门口。
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哔叽布长衫,样式普通,像个寻常的教书先生或小商人,脸上甚至做了些细微的改动,肤色暗沉了些,眉形也略有变化,使得他整个人的锐气收敛了许多,混入人群便难以辨认。只有一个轻便的藤箱,里面装着他的“身份”和必要的行装。
林薇穿着那件素色棉布旗袍,外面罩了件针织开衫,站在门内,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沈惊鸿伸出手,理了理她并未凌乱的鬓发,指尖带着清晨的凉意。他的目光深邃,像是要把她吸进去。
“照顾好自己。”他低声道,声音平稳,却带着千斤的重量,“我留下的渠道,非必要不要动用。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麻烦,去找老周,他知道该怎么做。”老周是他留在武汉负责接应的核心手下之一。
林薇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他顿了顿,从长衫内袋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塞进她手里。“这个,你留着。”
入手微沉,硬硬的方块形状。林薇瞬间就猜到了是什么——金条。乱世之中,这是最硬通的保命物。
她没有推辞,默默握紧。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直抵心扉。
“我走了。”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碎,有眷恋,有不舍,有担忧,更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然后,他毅然转身,撑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步入了门外的蒙蒙雨幕中。没有回头。
林薇靠在门框上,看着他那挺直却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面,溅起细小的水花,那嗒嗒的声响,像是敲在她的心上,一下,又一下。
小楼瞬间空荡得令人窒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书房桌上有他昨夜看到一半的文件,茶杯里还有未喝完的冷茶……处处都是他的痕迹,却唯独不见了他。
她慢慢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手里紧紧攥着那包金条,直到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窗外雨声渐沥,江轮的低沉汽笛穿过雨幕传来,更添离愁。
接下来的日子,林薇强迫自己从离别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沉溺于悲伤毫无意义,她答应过他,要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负担。
她开始系统地整理沈惊鸿留下的、她有权接触的信息。主要是武汉本地及周边的一些公开或半公开的情报,涉及物资流动、人员往来、舆论动向等。这些信息庞杂而琐碎,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敏锐的洞察力去筛选、分析。
老周,一个四十多岁、面相憨厚、在汉口开着一家杂货铺的中年男人,每隔两三天会以送货的名义过来一趟,带来新的信息,取走她整理好的分析报告。
起初,老周对这个年轻貌美的“沈夫人”并未抱有太大期望,只当是沈先生安排在此处的一个需要保护的眷属。他的态度恭敬而疏离。
直到林薇将一份关于近期汉口码头工人骚动事件的分析交给他。她并没有局限于事件本身的劳资纠纷,而是结合了同时期日军在长江中游的军事调动、以及某些特定物资(如桐油、钨砂)的报关记录,指出这起骚动背后,极可能有日伪特务煽动,目的是干扰乃至切断这条重要的战略物资内运线路,并建议重点监控几个活跃的工头与特定报关行的资金往来。
这份分析角度刁钻,逻辑链条清晰,指向性明确,远超出一份简单的情况汇报。
老周看完后,沉默了很久,再抬起头时,眼中的轻视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尊重。
“夫人高见,”他语气郑重,“我会立刻安排人手按这个方向去查。”
林薇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有劳周老板了。”
自此,老周带来的信息层级明显提高,也开始会与她讨论一些更具体的问题。林薇逐渐在沈惊鸿留下的这个隐秘情报节点中,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
工作占据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让她暂时无暇他顾。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那份蚀骨的思念和担忧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她会反复回想他离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他最后的眼神,他指尖的温度。
而比思念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身体的变化。
嗜睡、乏力,以及清晨起来时愈发明显的恶心感。月事已经迟了半个多月了。
这个猜测像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在离别后的孤寂与担忧的浇灌下,疯狂地生根发芽。
她不能再逃避了。
几天后,林薇借口要去书店买些书,独自出了门。她谨慎地换乘了两次黄包车,又在热闹的市集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走进了一家位于武昌、门面不大的西医诊所。
诊所里消毒水的气味浓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神情严肃。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终于轮到她了。简单的问诊后,是令人心焦的检查。
当那位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拿着化验单,用一种确定无疑的语气对她说“太太,恭喜你,是喜脉。根据检查结果,大概一个多月了”时,林薇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恭喜……喜脉……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猜测被证实的那一刻,巨大的冲击还是让她瞬间失神。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竟然真的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是她和惊鸿的孩子。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在爱人深入敌后的时刻。
狂喜如同细小的泡沫,刚刚冒头,就被更汹涌的恐慌和沉重的现实感压了下去。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惊鸿知道吗?他如果知道,在那样危险的环境里,会不会因此分心?她一个人,在动荡的后方,该如何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未来的路在哪里?这个世界,能给这个孩子一个安稳的未来吗?
无数个问题像乱麻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太太?你没事吧?”老医生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你的身体有些虚弱,需要好好补充营养,注意休息,切忌忧思过重……”
林薇猛地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医生,我……我没事。”她付了诊金,几乎是逃离了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诊所。
外面的天空依旧阴沉,细雨绵绵。她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走在武昌湿漉漉的街道上,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诊断书。
一个多月……推算时间,正是在上海沦陷前,他们最后那段短暂相聚的时光。是那次……在沈公馆,外面炮火连天,他们依偎在黑暗中,彼此寻求慰藉与确认……
回忆带着痛楚的甜蜜,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
她该怎么办?
告诉惊鸿?不,绝不能!他现在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这个消息,只会让他牵挂,让他乱了方寸。
可是,不告诉他……难道要让他可能……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痛如绞。
她在雨中走了很久,直到双腿酸软,才在一个无人的江边石阶上坐下。长江在雨中显得更加浑浊浩渺,对岸的汉口笼罩在灰蒙蒙的雨雾里,看不真切。
她的手一直放在小腹上。那里依旧没有任何感觉,但她知道,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这是她和惊鸿爱情的结晶,是乱世中意想不到的礼物,也是将她与他更紧密联结在一起的纽带。
恐惧和忧虑依然存在,但一种奇异的、属于母性的坚韧,开始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她有了必须要保护的人,有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要等到他回来的、更强大的理由。
“宝宝,”她对着腹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开水花,“别怕,妈妈会保护你。我们一起……等爸爸回来。”
这一刻,她做出了决定。这个秘密,她必须独自保守下去。直到他平安归来,或者……直到无法隐瞒的那一天。
回到临江小楼,林薇将那张诊断书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箱子的最底层,用几件旧衣服压住。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惊天秘密暂时封锁。
她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更加专注于工作,也开始下意识地注意饮食和休息。尽管孕吐反应时而袭来,让她倍感辛苦,但她都默默忍受着,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老周再次来时,带来了一份加密的电文副本和上海方面传来的零星消息。
“沈先生已安全抵达,初步接触还算顺利。”老周压低声音说,“但情况确实复杂,苏家那个女人活动很频繁,给我们的人造成了不少麻烦。”
听到他安全抵达,林薇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但“苏家那个女人”又让她的心揪紧。苏婉清,果然是个祸害。
她拿起那份加密电文。是一种她未见过的密码,复杂度很高。
“这是……”她看向老周。
“这是上海新启用的一套密码,我们这边暂时还没有完全破译。沈先生交代,一些不紧急但重要的信息,会先用这个渠道传回,考验我们这边的破译能力,也避免被敌方截获后轻易解读。”老周解释道,“夫人您看看,是否能找到什么思路?”
林薇明白,这既是工作,也是沈惊鸿对她能力的进一步信任和考验。
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那串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和符号,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尝试了多种已知的密码破译方法,都不得其法。这密码显然经过了精心设计。
直到深夜,台灯的光晕照亮她疲惫却专注的脸。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中扫过桌上的一本《楚辞》。那是沈惊鸿偶尔会翻看的书。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沈惊鸿精通国学,对古典文学造诣颇深。这套新密码,会不会不仅仅是数学的排列组合,而是基于某种文学典籍的“密本”?
她立刻拿起那本《楚辞》,又对照着电文,尝试将数字对应到具体的页、行、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色朦胧地透进来。
当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时,林薇终于从书桌前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她成功了!
虽然只破译出了一小段,但确认了这套密码正是以《楚辞》的某个特定版本作为密钥本!破译出的内容是关于日军在上海近期的兵力换防情报,虽然零碎,却至关重要!
她迅速将破译方法和已破译的内容整理出来。当老周清晨前来时,看到这份成果,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夫人……您……您真是……”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这套密码困扰了他们好几天,没想到竟然被这位看似柔弱的夫人一夜之间找到了突破口!
“是沈先生留下了线索。”林薇平静地说,将功劳归之于沈惊鸿的“默契”,掩饰了自己思维的特别之处,“立刻将破译方法和已破译内容传回给相关方面。另外,提醒上海,注意密码本的绝对安全,必要时及时更换。”
“是!我马上去办!”老周恭敬地应下,看向林薇的眼神已然完全不同。
破译密码的成功,仿佛是一剂强心针,不仅巩固了林薇的位置,也让她找到了一种与远方爱人并肩作战的真实感。她似乎能通过这冰冷的电波,触摸到他在那座孤岛城市中,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艰险。
她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同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身体的异样。孕吐反应时,她就借口胃口不好;容易疲惫时,就尽量在白天完成工作,保证休息。
然而,战局的发展,不会因个人的悲欢而有丝毫停滞。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日军沿着长江持续推进,兵锋直指武汉。敌机对武汉的轰炸变得更加频繁和猛烈。每当凄厉的防空警报划破长空,林薇就必须和其他人一样,匆忙躲进阴暗潮湿的防空洞。
在拥挤、空气污浊的防空洞里,听着外面炸弹落下的巨大轰鸣和震动,感受着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林薇总是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不怕死,但她害怕肚子里的孩子受到伤害,害怕等不到他父亲回来的那一天。
一次猛烈的空袭后,她所在区域的一处民居被直接命中,断壁残垣,死伤惨重。她从防空洞出来,看着那一片狼藉和哭嚎的人群,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和硝烟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一堵残墙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那不是因为孕吐,而是因为对这残酷战争的憎恶,对自身处境的无力,以及对远方爱人汹涌澎湃的思念和担忧。
惊鸿,你在上海还好吗?
你知道我们有了孩子吗?
我们……还能有重逢的那一天吗?
无人能给她答案。只有武汉上空依旧阴霾的天空,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与火的味道。
夜深了。
林薇独自坐在书桌前,就着一盏孤灯,提笔写信。这不是能通过电波发送的信息,而是她写给自己、或许将来有一天能给他的私语。
【惊鸿,见字如面。武汉今夜无雨,却有月,只是月色被硝烟遮掩,看不分明。你离开已半月有余,时间漫长得如同过了一生……】
她写得很慢,字迹娟秀而稳定。写工作中的琐碎进展,写对武汉日渐紧张气氛的感受,写对老周等人兢兢业业的感佩……唯独,只字不提身体的变化和那份深藏心底的诊断书。
【……近日读《楚辞》,见‘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心中怅然。生别离之痛,你我皆已尝尽。只盼那‘新相知’之乐,并非镜花水月,而是风雨过后,能携手共度的余生。】
【前方战事吃紧,此地亦非久安之所。然无论身处何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唯愿你一切安好,谨慎周全。】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望君珍重,盼君早归。】
搁下笔,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进一个空的首饰盒里,锁上。这封信,不知何时才能寄出,或许永远也没有寄出的机会。但这书写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寄托和排解。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和未散尽的硝烟味吹进来。远处,长江在黑夜里无声流淌,承载着这个民族太多的苦难和希望。
她轻轻抚摸着腹部,那里依然平静,但她能感觉到一种内在的变化,一种与新生命共同呼吸的奇异连接。
“宝宝,”她望着漆黑如墨的远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同样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孤岛城市,“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时代。充满了离别、苦难和不确定。但是,妈妈会努力,为你,也为爸爸,争取一个未来。”
“我们一起等他。”
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但有一种力量,正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体内,悄然生长,坚韧如丝,足以对抗这整个时代的洪流。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惊鸿照影落絮无声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