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富贵有些不舒服。
他说不清为什么,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胡义和赵保胜蹲在杂草后,用望远镜观察绿水铺。
捷克式机枪架在地上,九班分散了,小红缨和吴石头进了绿水铺侦察,马良和刘坚强在绿水铺外埋伏策应。
其实赵保胜进去才算最保险,胡义却让一个孩子和一个半大孩子去,因为这俩最不显眼,绿水铺的便衣队好像对普通人没什么兴趣,再加上小红缨他们身后还有武力保障……
老赵还是不放心,拿望远镜紧盯着,出发前还叮嘱两个孩子不许离开主街,不许离开支援视线。
罗富贵正在准备晚饭,烙饼撕成小块,腌肉撕成小块,平均分,再分上一勺老赵自己炒的酱,就行了。
今天只吃两顿,早饭时决定的,九班身上的粮食不足,省一顿才能保证明天还有一顿饱饭。
所有的食物被集中起来,包括有几个人藏着没吃的腌肉,罗富贵有些后悔,最后一点腌肉他到手就吃掉了,可现在剩下的食物已经不多,这让他有些紧张。
饥饿,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他知道那滋味儿,胃里不舒服也就罢了,人会手脚无力,头昏眼花,然后浮肿,然后就是生生地煎熬,运气好的话,能熬到干,多活一些,运气不好,人还没熬干,就死了。
可自从进了九班,他渐渐忘却了,甚至有时候不主动想,都记不起他娘临死前的样子了!
食物告罄,饥饿会像附骨之蛆再次缠上来,罗富贵不寒而栗,他转头看胡老大和老赵,两人还是在安静观察,没有动弹,可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烦躁上了头,手就有些控制不住,日式饭盒被碰出声响,胡义回头看罗富贵一眼,没说话,又转回头。
“骡子,耐心一点,”老赵连望远镜都没放下,“狼会在饥饿的时候更耐心谨慎,我看你是饿少了。”
胡义很意外地瞥了一眼老赵,咋忽然变得神神叨叨的了?
罗富贵更是一激灵,老赵说的,是指的自己好日子过得太久了?
他不笨,在黑风寨的时候,长期吃不饱饿不死,那滋味很不好受,可他能熬,更能忍,参加八路军,在九班的日子好太多了,可他渐渐开始没心没肺,听话就行,不用多想。
老赵就敲打了他一下。
罗富贵看着眼前八份食物,渐渐平复情绪。
这里面除了每人一份,还有一份是会由他和小红缨吴石头平分,老赵总是在照顾他们几个,平时食物充足看不出什么,可现在大家都面临吃不饱,他还是要求这么做……奇怪的是,马良刘坚强,包括胡老大,从来没什么怨言。
他从来没有细想过,以前在黑风寨,大当家放犒劳,他会知道可能马上要拼命,九班这…好像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只是因为他饭量大。
罗富贵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有些……嗯,老赵的说法好像叫‘自私’?
侦察没有意外,小红缨蹦跳着回来的,吴石头跟着,走两步再跑两步才能跟上。
赵保胜拿水壶给两个人倒水洗洗手擦下脸,没问什么,喊着开饭。
胡义等大家聚到一起开吃了,才开口问情况。
老赵挥挥手:“先吃饭,食不言,有啥等会儿说。”顺手把自己饭盒里的一块手指长的腌肉挑进小丫头的饭盒。
“够了够了!”小红缨想推回去,没成功,又把肉拨到罗富贵饭盒里,“骡子多吃点。”
罗富贵愣着看饭盒里多出来的腌肉,不知道说啥好,小红缨biajibiaji嚼完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确定了,李家老二叫李有才,最近都混在赌档里,二十出头,右手拇指骨折,包着呢。”
赵保胜很惊奇小丫头能这么细致,靠仅有的一点信息,就打听出来了。
“见着人了吗?”胡义问。
“见着了,个头和刘坚强差不多高矮,脸…和马良差不多长,但白很多,头发擦油了,梳的分头。”
刘坚强的个头……在九班排不上号,倒数第三……
马良的脸……除了黑,还有点长,嗯就一点点……
……………………
李有才转了一圈,把能借的都借了,晃悠着去姘头那儿吃了些东西,再次出门。
天刚擦黑,路上的商贩小摊都在收摊。
李有才觉得有人在看他,不是一个人,是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
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摇摇头,挑开赌档的门帘,一股烟味儿脚臭唾沫味儿混合的气味撞了上来,他挥挥手,毫不在意。
小小屋子里人并不多,李有才还坐到原来那个位置上,对面发牌的朝他笑,莫名其妙地笑。
“你们特么晚饭吃了什么?笑得那么邪门儿?”
“李有才,你可以的,十来岁就开荤,到底是落叶村李家!”
“特么说什么呢?赶紧发牌!”
“你弄出人命一拍屁股就走人,孩子都十来岁了,都找到这绿水铺了,没安排孩子吃顿好的?”
“什么鸡*玩意儿?赶紧发牌!”
不出所料,又是输得精光,李有才眼睛有些发红,赢,都痛快,输,也痛快,就是腰包不痛快。
对面的还劝他:“差不多点吧,别玩了,想办法个孩子弄些粮食回去。”
“砰”,李有才摘下挎背的枪套,把盒子炮扔在了赌桌上:“最后一把!”
今天确实有点邪门儿,咋老有人和他提孩子?他也没结婚啊?
庄家抬眼瞥他,沉默一下,点头答应,发牌。
“李有才,你家里有人找来了。”
“滚尼玛蛋,想打断我的运气?老子压枪手气正旺,少特么忽悠我,我姘头才不会来这儿!”
“说是落叶村的!”
牌开,依旧是输。
李有才偏头往地上啐一口,愤愤离开桌子,他想瞧瞧哪个不开眼的,敢冒充李家人,特么不知道李大爷恨不得李二爷死在外面吗?
掀帘子出门,赌档门口一丈开外,一个黑衣男叉手站在那儿,黑礼帽压低,遮着眼……不认识!
李有才想摸枪,才想起来枪压掉了,转身想溜进赌档,身后两个像门板一样的身影闪出来堵了门……
绑票!
等李有才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一只大手按住他的脸,把他往后推,身后有人拿绳子抹肩头拢二臂给他捆上,一条臭烘烘的汗巾勒住他的嘴,又给眼睛蒙上。
李有才不敢反抗,自己的小身板,可禁不起两个彪形大汉的折腾,战战兢兢被牵着走。
踉踉跄跄走了好远,终于停下,耳朵边能听到柴火爆裂声,有人再次推他一把,李有才往前一步,终于感受到了火焰的温暖,身上的冷汗,让后背更加发凉。
到目前为止,对方一句话没说,李有才猜测半天,还是搞不清楚对方来路,有人踹他腿弯,他顺从跪下,希望对方不要急着弄死他,他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勒嘴的汗巾被拿掉,李有才赶紧开口讨饶,话没出口,脸颊一阵冰凉,利器贴脸,闭嘴,但他心里没那么慌了,至少对方不会立刻杀死他。
“说说,说你知道的,话一停下,就赏你一刀。”一个像嘴巴里含着东西的声音响起。
这种问话,李有才没见过,不问具体问题,让他自己说……他甚至突发奇想,讲故事行不行?
当然,他不敢,路上就琢磨过了,他没有什么仇家,顶多赌桌上吵两句,对方这么多人,明显不是简单的寻仇,之前借口说是落叶村的……李家的仇人?
李家的你去找李大爷去啊!李二爷又没家产可继!
不对,对方让他自己说,说他知道的……李家的仇人,能不知道他李有才在李家就是个屁?那还有啥好说的?
刀子在他脸上滑动,李有才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开口:“好汉爷!您想听什么,知道的我一定说!”
刀子停顿,似乎有转向,要把刃对着他的脸……“我叫李有才!家在落叶村!”李有才不敢赌对方敢不敢下刀子,直接从最简单的开始说,“排行老二,去年从家里跑出来混,今年混进了便衣队。”
赵保胜蹲在旁边烤火,春夜里还是有些凉,瞥眼看胡义。
胡义拿刺刀在李有才脸上游走,控制李有才的说话速度,觉得挺有意思。
绑过那么多次人了,还是老赵和他一起绑的几次有意思,照他以前的性子,这会儿该到落叶村送信儿去了,甚至他都打算穿着八路军军服,押着李有才去李家大门口,威胁枪毙汉奸李有才,让李有德拿粮食来换他弟弟的命……
老赵的办法,往往要先审问,先榨一榨,看有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上次接货绑的那些汉奸……胡义都有点后悔昨天放走那两个青山村村民了。
关键他发现老赵吓唬人,特别是李有才这种看起来胆子就不大的,一吓一个准,不是刑讯那种凶神恶煞的吓唬,是少说话,让被抓的人,自己觉得可怕的那种吓唬。
他脑子里的想法老赵是不知道,要知道非啐他一口:老子只是不太能接受血呼啦查的刑讯而已,杀人和刑讯是不一样的,活人和死人不一样的。
不过目前来看,对李有才的审问效果很好,胡义就说了一句话,剩下就在划拉刺刀,连皮都没碰破,这小子从小时候偷看丫鬟洗澡开始交代,都交代到绿水铺便衣队的主要分工职责了!
胡义大开眼界,但也庆幸没直接绑了这家伙去落叶村换粮食……李有才直接说他哥赶他出来,是拿他拆祖宗牌位上的金子做借口,意图霸占李家一十三代传下来的家产!
赵保胜越听越觉得不对,这狗东西像是在编故事了啊!
李有才越说越顺,忽然感觉贴在脸上的刀子离开了他的皮肤!
地面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一只脚踹在了他的肩上!
倒地,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肩膀:“你的故事编得不错啊!我们会去核实,有一句对不上,就是一刀两洞。”
声音干涩沉闷,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李有才感觉后脑勺贴着地面,寒气从地面直透过脑袋,瞬间清醒:“饶命啊好汉爷!饶命……”
另一个脚步声停在他耳边,脏臭的汗巾再次捂住他的嘴,被反绑的手压在背后根本没法挣扎,李有才感觉有什么东西顶住了他的腋下,想喊喊不出……
刘坚强丢下记录本,堵住了汉奸的嘴,老虎钳再次掏出来,该死的东西!害他记录了至少一页纸的故事!
腋下神经和腺体富集,异常敏感,李有才惊恐万分,对方肯定不是想挠他痒痒!他本能地扭动躲避,可肩膀像被石头压住一样,只能任由对方施为……
剧烈的疼痛让他咬紧牙关,什么脏臭,什么编故事,什么这个那个,统统从他脑袋里消失,唯一的念头就是扛住这异样的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辈子那么长……眼前依然漆黑,腋下残余的疼痛,火燎一样,一阵一阵地提醒李有才,他还活着。
“现在还想编故事吗?”声音依旧冰冷,依旧干涩。
嘴巴上的汗巾被扯走,李有才大口喘息,浑身被自己的汗水打湿,像一条上岸的鱼,贪婪地呼吸清冷的空气,以缓解疼痛。
“好…好汉爷……饶命……”
“还不到杀你的地步,不配合,还有更爽的玩意儿等着你……”干涩的声音轻笑。
火堆边,九班几个都愣神瞧着老赵……赵保胜转身发现,赶紧掏出嘴里的东西,双手按着太阳穴,做痛苦状……
小红缨赶紧起身,搀扶老赵坐下,转到老赵身后,接替老赵的手,给老赵按压太阳穴。
个死玩意儿手劲儿真不小,按得真疼!赵保胜龇牙咧嘴,忍受折磨,青筋暴起的模样,彻底打消了九班几个人的怀疑……
胡义瞧着老赵的样子,感觉老赵是不是真的病的不轻?难道他不是装病?
赵保胜挥挥手,赶走小丫头,示意胡义赶紧的。
“歇够了吧?歇够了就起来,咱们继续,别耍花招,咱们从头开始,嗯,从头再说一遍。”最早发声的那个声音,再次把发愣的李有才唤醒。
声音不大,并不严厉,但他手上可没怜惜,拽着李有才的衣领就给他薅了起来。
李有才战战兢兢跪在原地,不再乱想,他要回忆刚刚说过些什么,不敢再编故事是一回事,撒谎被查出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狠着等着他呢!
九班轮班,三人一班,除开小红缨,一个外围警戒,一个威胁,一个记录,折腾了李有才一晚上。
早上,赵保胜查看记录,分析哪些内容有用,哪些存在瞎编的可能,把刚刚睡了一小会儿的李有才又揪起来,再次核对。
等到中午,才给李有才灌点水。
老赵身上还有些法币,让马良去绿水铺买了些烧饼,总不能傻乎乎真饿肚子去弄粮。
罗富贵瞧见了,心里有些懊悔,他也有些缴获私自截留的钱藏着,就没想到过带点出来……还是有些不愿意和其他人分享的想法在里面。
胡义趁饭前空闲,把自己思考半天的计划和老赵聊了聊,希望能做得更完善一些。
赵保胜左右瞧了瞧,没其他人在旁边,小声对胡义说:“咱们得预备着换不到粮,这李有才,还能再‘卖’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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